十日后,靖州公堂上。杨平正聚精会神批阅着各方公文,那苍老面貌是愈加疲惫虚弱了。手里狼毫笔飞快,手腕酸胀也无暇顾及了。
“报——”驿卒飞步赶来,手里攥着数封书信。
他紧忙跪在堂下缓缓说道:“禀大人,上安、鹿桐两郡水患已降,百姓正在返乡途中。这是徐大人递来的公文,事关静慈郡。”他弓身将那叠书信搁在案上,又重新转身跪下。
杨平撕开信封细细阅览着,那面貌渐渐欢悦起来。
“好!靖州终于要拨云见日啦!徐翳是功臣,本官要上奏皇上为其请赏。”接着就忍不住踱步起来,欢欣着说道:“淮安府这一明朗平静,其余郡县也该日趋好转了。足足一旬之久啊,这淮江终究是被堵住退路了!”
他不得不欢欣鼓舞,总算是未让朝廷百姓失望痛苦。
那驿卒犹豫着说道:“有件事徐大人未诉诸笔端,要在下口上告知。”
他长舒了口气娓娓说道:“徐大人独子治淮之时被狂浪卷入水底,久无声息。待风波渐平之后,众人才捞出其尸身。口鼻溢血,胸膛凹陷,已草草葬入天都县树林里。”
一番话让杨平顿时哀恸起来,茫然坐回官椅上。
驿卒继而又说道:“徐大人说不必为子请功,更不该立祠竖像,只当是民夫殉职罢了。”
杨平摆了摆手让驿卒先回去,怅然的望着房顶,目光迷离。
平息了许久之后,他才重新站起身,挥笔先为自己的同僚挚朋写封慰问信。
此次治淮,徐翳是首功,陆仲霖可当第二人。
而他这位靖州第一交椅之辈只能屈居第三,毕竟他连遭灾严重的郡县都没去过,只做些善尾之事。
但说来这还只是开始,重建返乡之事都已迫在眉睫。这其中耗银费料又是海量,杨平才算是真正派上用场。
朝廷已将小半国库倾泻入靖州了,足以抵得上十年赋税。接下来确实是无力再援,只赖以杨平凭借自身灵慧来善尾了。
批阅完这堆公文都已亥时了,杨平今晚也就歇在公堂了。
靖州城也算得天盛北方富饶繁丽至极之处了,南接京畿重地,北达浩渺陇西。
十几日前陡然涌入小十万百姓,扰乱了城里该有的秩序,几乎就混乱的无可遏止了。挺过来了是不假,可要重现以往那种豪奢雅逸之景,甚为艰难。
“淮江安平了?可还有水溃之危?那个静慈郡现况如何?”庾贞儿欢悦的站起身,一颗心总算是缓缓落下了。
堂下跪着的张清河也淡笑道:“淮江数百处缺口,数十道分流,加上溃堤断闸之处,都已畅通无阻。尤以静慈郡为最,包括天都在内的八县确已不经波澜。陆侍郎已准备回京,这不就先给工部来了捷报。”
庾贞儿思量许久,缓缓说道:“徐翳有功,赏嫩白琉璃珠一颗,紫竹御扇一柄,其上绘静慈山水图,赋诗一首,再书就‘淮安功臣’四墨字。杨平无过,赐建安熟宣一叠罢了。”
她又恢复昔日冰霜神色,冷声说道:“陆仲霖之赏赐朕就不操心了,由张尚书负责。还有类似上安郡贪腐事宜,让二人着速处理!胆敢违令模糊行事,那叠熟宣也不需送去了。”张清河紧忙道是,缓缓弓身退出了南书房。
庾贞儿轻叹一声,随意扔下硬毫笔,揉捏着面颊甚显乏力。
她身为皇帝自然想的更多,所以深为天盛未来担忧着。一次淮江水患就引出了这么多官场蠹虫,可想而知整个中原官场是如何腐朽了。
至于耗银费粮她却不怎么上心,依王朝繁华之鼎盛,迟早会填补上国库的。
身为妇道人家她对满朝政务真是不甚通达,这小二十年如何煎熬过来的她是极不愿回想。
静慈郡驿道上,车驾里摞满械具,已准备启程回京了。
诸多自京畿调来的民夫都坐上车神色欢悦,忙碌了一旬总归是可以返家了。谈笑声回荡在驿道上,较之身怀重金都更舒心。
陆仲霖换上了紫黑官服,那满身泥垢早就洗净了。
徐翳跟随着送行,穿着一袭淡蓝薄衫,面貌不由得又沧桑许多。两位老人伴着夕阳正话聊,一旁人也不着急,只顾着谈笑告离。
“此次治淮事宜,全赖陆侍郎远赴而来督促。说来这一分离又不知何时相见了,工部事务繁忙,也请给张尚书问好。”徐翳甚为郑重的说道,目光真挚。
陆仲霖哀叹一声,甚为伤感的说道:“徐大人啊,独子溺亡,您老需保重身骨啊。我已接下了皇上诏谕,您是淮安首功,赏赐就在来靖途中。”
接着满面哀恸的说道:“治淮一旬,我辈伤亡逾百人。都是国之功臣啊,都该立祠竖像。其家室都需倾力帮扶,不敢妄为凉薄之事。”说着竟抹起眼泪来,这还只是治淮死伤,勾连的百姓群民就更不需多说了。
徐翳这位严父只是在天都县那坑塘边痛哭过一次,之后就一直显得平静淡然,也从未再提起过这位独子。
这一听陆仲霖如此说道,他也只是微微颔首一笑。接着轻声说道:“方儿死得其所,不负家国,包括那些死难民夫都一样。不需留有遗憾,为父只会舒心这些年良教未付诸东流。”徐翳望着天都县方向,目光幽幽黯淡。
知道他只是硬撑着的陆仲霖这哀恸更盛,也不再说什么。
弓身作揖行礼:“徐大人明晓国理,日后必可入庙塑身尽享敬拜。此行分离,唯愿您官途鸿远。”然后登上车驾,不作留念。
车马渐行渐远,只溅起满天飞尘。
徐方就站在道旁默然无声,一旁徐家老仆知其心绪正混乱着,也不敢上前提醒天色已晚。清泪就这么缓缓四溢在面颊上,连微风也吹不干。
他晃神的喃喃道:“老鸦新燕啊,怎么就皓首老翁为稚嫩儒生哭丧了呢?未有功名居身,却挽黎民于极危。此番献身之心,为父铭记心髓。老病之人尚且苟活,你这只新燕如何舍得抬脚啊。”
说着说着,泪眼朦胧。这位一州主官清廉严峻了一辈子,尤其是对家人。
如今浑浑噩噩已然空房冷灶,他又怎能视若无睹,只将国事摆在头顶。
那跟随徐翳半生的老仆也忍不住落泪安慰道:“老爷不可心结过重了,若是累坏了身骨,公子在黄泉也会担忧的。”徐翳置若罔闻,那面貌苍白的好似敷上了一层冰霜。
伴着黯淡无光的天色,以及已爬上夜空的一轮明月,一匹老骥载着两位老者缓缓远去。
那场景苍凉的让人不忍目睹,宛如初秋的蝉虫一般渐渐陷入死寂。
趁着微凉的夜色,回京的数百人都已暂歇在驿站里。
唯有陆仲霖那房间的灯烛一直通明,不时从窗纱上闪过人影。
这驿站是设在京州腹地的,所以显得格外奢丽辉煌。众人都已饱餐一顿,只闻鼾声四起。
“天都县东北方,也就是淮江西岸设立护江署。监督官一名,水房主簿三人。还需巡河甲士百余,雇夫随便。”陆仲霖轻踱着脚步细声喃喃道,依旧为淮江事宜操劳着。接着又担忧着自言自语:“监督官该是正四品,工部遣人最适。但若设立水房恐陛下不满啊,毕竟是要在吏部登册的。但不论如何,护江署之事需先和尚书商议,由其上奏最为适宜。”陆仲霖强迫自己再思虑一番,奈何着实是人老身乏,只得卧榻歇下。
那已浸满浓墨的信纸被笔架压着,正随着晚风微微飘动着。
工部侍郎人还未归建安,那加急密信已递至张清河桌案前。
这位谨小慎微惯了的工部尚书不断念叨着护江署三字,着实不敢呈递皇上,以免招来一顿严责。
可思来想去此事尤为重要,若在自己手里搁置了,无益于百姓啊。
于是他是措词严谨的给南书房递了奏折,言其有功于淮江防范。然后就心神恍惚的等着皇帝下诏,或也等来了迂腐、浅薄、老朽之类的评语。
“护江署?挂衔工部门下,驻守静慈郡天都县?哼!说的轻松,张清河为何不先问过尚爱卿?恐也是早就知道不会同意吧。”庾贞儿将奏折狠狠掷在桌上,满脸不屑。
魏昏阳站在角落不敢理会皇上的自言自语,更不敢记下话语。
“批了!拿去吏、户两部登册入籍去吧。想也不是张清河所想,不是徐翳就是陆仲霖敢如此言谏。让工部自己寻人,官秩只可五六品之间。让这护江署修建后每旬上报工部淮江境况,敢有遗漏,便不需连累朝廷了!”魏昏阳紧忙拿起奏折轻步走远,丝毫不奇怪皇上这出尔反尔的言语。
庾贞儿捏着一支绿玉硬毫笔,目光始终幽黯不清。
这治国理政之事群臣若不帮扶着,她心神只会灰寂一片。就像这治淮事宜,她明白还是有赖于徐翳等人的力挽狂澜,不顾己身而稳定局势,这才让其省心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