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夤夜,建安入眠。
整座皇廷都处在静谧之中,偶有巡逻羽林卫的铿锵脚步声。纱灯孤明,野猫独鸣。
早已是鼾声一片,却藏着诸多未料的天灾人祸。
魏昏阳急匆匆走在宫廊上,步屣轻快,衣襟扇动着。怀里拂尘颤抖不已,那双枯手也在微微晃动着。
他那面貌是一种裹着急切忧心甚至惶恐一般的情绪,不知何事竟让这位养心静神十数年的掌印貂寺心已慌乱。
他随着壁上青灯的照耀,缓缓步入了南书房。
“皇上,淮江决堤了,靖州已被水淹,百姓死伤惨重,这是节度使递来的奏折。”一入南书房,魏昏阳便紧忙跪下,声调急促且微颤,接着从袖里掏出了一封甚为厚重的奏折。
一道清脆声响陡然传出,正趁夜批阅奏折的庾贞儿就这么将贡笔扔在檀木板上。
她目光由一霎那的慌乱瞬间就平静下来,接着缓缓坐在金椅上,那紧绷的身躯久久不敢轻松。
“何时水溃?沿岸百姓怎样了?靖州官场现在是否已开始疏浚事宜?”接连三个问题,庾贞儿都强压下那股心颤,尽量以平和语气说道。
历来淮江水溃,都是中原百姓遭殃流徙之时啊。
魏昏阳当然无法回答,他只能将那份奏折轻轻搁在桌案上。而后默然站在门口,静候着皇上随时的谕令。
庾贞儿注视着奏折上所有词句,不敢遗漏分毫。
沉默许久,只闻夜风吹拂。
庾贞儿搁下了那封格外沉重的来信,来回踱步着说道:“请丞相、上将军、三省主官还有工部群官通通前来。他张清河敢有半分懈怠,那尚书之职朕就请其另寻高就吧!”
魏昏阳正欲离去,她又补充了一句:“让太子也趁夜入宫,且需先行通知他。”魏昏阳这才弓身离开,去干些苦力活计了。
庾贞儿走出南书房,静静矗立在宫廊上。
面前是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广场,绿树红花点映着,显得甚为宁和。
可就在近在八百里之外的靖州淮江,已然是泛滥倾泻一片了。稍微一想便知道是遍地哀嚎之声,闻者必伤感至极啊。
亥时初,南书房里重臣齐聚。伴着通明微黄的宫灯,正彻夜畅聊。
“杨平信上说了,淮江于三日前日昳时分溃坝。一瞬间便淹没了沿岸数个村庄,更以极快的冲劲威胁下游乡镇。据靖州军日夜巡察,死伤者已在三千之上。如今徐翳父子已赶赴淮江,杨平自身则坐镇都邑。诸位都说说吧,此等危机陡生,可都不必藏藏掖掖的了。”庾贞儿威严的声调缓缓弥漫开来,然后坐回金椅上俯瞰着群臣。
房遗龄首先开口说道:“陛下,为今之计,不过疏浚治理罢了。既然靖州官场都已行事了,接下来工部派人督促,国库拨银,尤其是户部可不敢置身事外旁观,必须将各笔银两都记录在案。如此这般,朝廷各机构再都勤身劳力些,危机可解。”这位中书令话语直白,却是句句在理。
庾贞儿依旧不言,她紧紧盯着那位始终沉默无声的工部尚书。
张清河心里哀叹一声,看来这一关是真要跨过才行。
他站起身对着众人作揖说道:“微臣先请罚,此事我工部懈怠遗漏了。再来是治理淮江之事,也请陛下不必忧心。工部上下这数年最为钻研透彻的便是此事了,水部司会连夜赶往靖州,由陆侍郎统率。由此来说,淮江水患该不会漫延至京州了。”他根本不敢去看皇上,始终弓着身子闷声说着。
“哦?你这位尚书不亲赴靖州?就让陆仲霖承担整个责任吗?嘴里是娓娓道来,这腿脚怎么就迈不开啊?”庾贞儿冷声责问道,目光如刀剑般落在后者身上。
张清河拱手颤声道:“微臣不敢,并可向皇上以命担保。若水患没有及时遏止,微臣甘受刀斫斧凿。”那目光渐渐坚定起来,不然这尚书之位还真难坐稳了。
“诸位还有何可说的?趁着咱们工部尚书立军令状的豪意,该说的都不需再琢磨不定了。”庾贞儿摆弄着那象牙御笔,轻嗅着砚墨里的香味。
这其中丞相一直是冷眼旁观,高剑承躺在檀椅上假寐一般不睁双眼。
只有尚温淡然起身了,行礼恭声道:“陛下,除却中书令所说之外,微臣另有言谏。自古乱世出顽逆,今日淮江决堤,百姓流离失所。其内必滋生叛逆心思,甚至啸聚山林为贼匪。需靖州军伍全力遏压,必要之时屠戮治沉疴。”这一点不少人心里都在想着,只是任由尚温提出而已。
庾贞儿冷淡着说道:“此事靖州若都敢遗漏了,朕就让杨平自己去剿灭乱民。尚爱卿暂且坐下,可不该动怒啊。”一帮人商议许久,基本确定了该如何治理疏浚。
日渐充盈的国库这次是要倾泻而出了,户部才是此时最为紧张忧心的。
等高准赶入皇宫时,已然是鸡鸣时分,南书房里已无议论,早是各自忙碌去了。
“二叔,淮江如何了?娘是怎么说的?”幸亏高剑承还留着,这位天策上将军今夜是一言不出,也是最晚离开南书房的。
“该如何行事陛下都已确定,殿下清晨可莅临朝会,自会知晓一切境况。”高剑承缓缓说道,目光平静如水。
高准哦了一声,也不再言语。淮江上次水患尚是乱战争霸之时,南唐为阻天盛铁骑纵横而来,直接掘开坚固护堤欲淹没为水泽。
那回人祸所裹走的性命多达数万,还真是暂时遏止了天盛军伍北上。从此之后,天盛愈加重视淮江,不仅设立了水师,还更加固了数条长堤,这才一直安然无恙。
高剑承也并未出宫回家,而是直接在椒房殿里歇脚了,毕竟一个时辰后早朝便又开始了。
高准则轻步走入南书房,看见庾贞儿已躺在软榻上小憩了。
他将魏昏阳拽至宫廊上,然后缓缓问道:“张尚书赶往靖州了吗?淮江水师有无损失?”
那位身穿殷红蟒服的魏貂寺只是闷声说道:“工部尚书意欲坐镇京都,至于水师,只损耗了三五条小船而已,如今正襄助杨大人巡察下游。”水溃之时,两万水师将卒都在上岸演练,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魏昏阳接着提醒道:“陛下口谕今日早朝殿下必须参加,她要听取建议。殿下暂且就不需离宫了,是否先歇息一阵?”
高准摆了摆手吩咐道:“不需了,还请魏貂寺去藏书阁去为孤寻几册有关淮江的古籍疏要,孤需要了解一番。”魏昏阳弓身退去,高准则眺望着微明的东方,默默思索着。
这次早朝,只为一件事而已。
淮江水患之难已传遍了建安,再不彻底堵塞住,这坊间恶议只会愈加甚嚣尘上。
张清河上奏十二篇,以表明工部治理之决心。
户部尚书余犀然干脆得了准允就未上朝,一直在户部公堂处理赈银事务。
庾贞儿只有一个目的,不管葬送多少人命银财,淮江水患不消便是天盛奄奄一息之时!
趁夜离京的工部左侍郎陆仲霖被封为钦差巡抚,携助节度使杨平全面督办靖州水务。
户部拨银十万两,赈粮二十万石,辆辆满载货物的马车自各处驶来。主要是靖州离建安太近,不全力遏止恐危及朝堂,谈何懈怠不顾。
高准自然不该在含光殿里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听着。
散朝后母子二人也密谈了些,然后庾贞儿便一直在南书房里批朱深虑。
天盛一统中原十数年,各级官僚惫懒,这治淮事宜恐会引得不少贪官蠹役闻风而动。那灾银赈粮最终能有多少份递至百姓手里,她忧虑着可不敢妄想清官如林啊。
这钦差巡抚之职给了陆仲霖,他恐又难督促官场清廉。
杨平此人,庸碌无为,全赖州牧徐翳秉承公道。
一时间,庾贞儿来回踱步着想了很多。
还有便是是否要以此次危机来考校一番东宫储君,在她这位严母眼里,高准当了太子之后作为平平。是藏拙欲谋重事,还是当真痴傻日后不堪登基主政,她一时不敢确定,甚至有些看不透他了。
还有便是丞相和上将军两位文武官首,似乎都对治淮之事不甚上心。
坊间都说帝心难料,在皇上看来,群臣之心更难掌握啊。稍不留神朝廷出个奸官,便是为祸天下之错误。
思来想去,仍需借由此事来考量官场能耐。
庾贞儿坐回案前,招来了魏昏阳。冷声吩咐道:“让堂前燕盯紧靖州,各官言行记录暗查。待较为完整便递送皇宫,朕需细细阅览。”
魏昏阳弓身退走,接着就该命令谍探去了。这位天盛女帝久久没有动静,之后嗤笑一声面貌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