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道的东宫就这般建立了,和皇廷算是隔街相望。
最初还有百姓因好奇而悄然离近观赏,可察觉不过虚有其表,实则全然不见储君行宫的喧嚷煊赫之后,也就随即散去了。
一座空荡殿宇,再如何金碧辉煌,不也甚显森沉吗?
可稍微过了几日,陡然便出现了变端。
先是一营精锐兵卒入驻,那腰间令牌都换了崭新的,英姿焕然的开始四处巡逻。
而后一群宫装婢女和尖嗓阉宦默然走入东宫,立时便忙碌起来,浣洗布帘锦缎等柔软丝物,装点桌椅台榻等歇身木件。寥寥几日便焕然一新,真如一座小皇廷一般了。
接着便是数不清的拜访了,三省六部繁多官员提礼登门,能和高准交谈几句便足够了。
一时间,建安官场喧嚷不少,东廷仪门前车马扎堆,轿舆累累。也让附近百姓看了个热闹,更流传为坊间各处谈资。
“啧啧,以前也没察觉这帮京官如此趋炎附势啊,都没给孤几分笑意过。这东宫还未整饬干净呢,怎么都结群来访了?尽说些奉承话,还都可以不重样!”高准疲累的躺在竹榻上,边捶腿边不断抱怨道。
宝善紧忙端来些碧茶贡糕,而后小心翼翼的为他捏着酸痛的臂肩。淡笑着附和道:“殿下是一国储君了啊,自是和往日不同。奴才见相府以前也是此般,甚至犹有胜之。遭陆大人几次严责之后,这才渐渐没了人影。”官场玄机,说来溜须拍马是不可或缺的,互相抬高身价,这仕途不就平稳许多了。
高准无奈的摇了摇头,遗憾说道:“可惜都是些表面文章,不堪重用。孤若真有所求,这些油滑之辈多半都是推辞着壁上观。东廷急需取士啊,孤这身边没两三个心腹,做事总感觉瞻前顾后的。”这帮京官趋炎附势是无人可及,驱灾避祸更是数十年磨炼出来的本能。
宝善轻声提醒道:“前几日那个李泰,不可归附吗?至少看他那言语挺诚挚的。”
高准撇了撇嘴,甚是为难的说道:“其实孤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用他,倒不是因为此人面貌偏丑,谁让他供职在翰林苑啊。那里一直是丞相的囊中物,旁人碰不得。更何况翰林儒士最为桀骜难驯,这在朝堂上下有目共睹。纵然李泰不是,也不妨碍其身边都是此类顽辈。所以算了吧,免得那帮编修联合参谏,骂孤心思空泛,不务国事。”他也很是无奈,这朝廷各类机构明里暗里都是早有归属,哪容他随意插手啊。
正小憩之间,一太监匆忙走来禀告道:“殿下,礼部主簿刘吉来访,现已至前院。”
“哦?”高准饶有兴趣的笑道,“这几日六部中层官员来了不少,这八品主簿还是头回登门。难道又和那李泰一样,欲剑走偏锋?”没等多久,一皓首老翁便弓身走来。
一袭略显破旧的官袍上绣嵌着黄鹂官补子,看起来也是仕途不得意的那类人。
“微臣刘吉,参见太子殿下。”不愧是礼部中人,这敬拜架势都显得庄重肃然。
高准细细观望了一阵,淡笑问道:“李恪近来可好?都说礼部都是帮老顽固,刘主簿可真给了孤此般印象。所为何事?孤可不信你是单纯来访的。”他嘴角微微翘起,满含着一股讥讽意味。
刘吉面色平静,冷声说道:“微臣出自偏僻南诏,一路攀升不易,光是这主簿之职便当了整整三十年!再不求变,恐所学荒废,无颜面对泉下恩师。”
“行了行了,诉苦之语孤听烦了。直接说身负何种才能,于东宫又有何益?”高准开口打断道,面色不满至极。
他这里又不是寒窑,只收拢些穷困小吏有什么用。
“我三十岁便熟习屠龙术!奈何囿于官场争斗而不展,刘某不甘!今身入花甲,愿以残余寿龄为赌注,为殿下搏得整个天盛,早登皇位!”刘吉言语激昂,仿佛随时准备慨然赴死一般。
他身躯微微发颤,却不是因为畏惧,而是一种压抑不住的疯癫。
高准陡然从竹榻上坐起,目光深邃的紧盯着后者。
连宝善都被震撼的目瞪口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在这位储君的凝视之下,刘吉竟猛然抬起头直接和高准对望着。眼神炽盛且癫狂,气喘汗流的很,却丝毫没有避开这种略显阴鸷的审查。
所谓屠龙术,这是个古老悠远的朝廷权谋。以机巧玄奥为根基,却早在百年前便都寥寥不存了。
说来简单,此法不被贬为禁忌之举便已是万幸了。一位小小主簿,敢如此疯癫妄言,刑部铡刀可真不是摆设。
“不学攀附,偏习制衡。刘主簿,屈居礼部一隅真是有亏才士了。要不去诏狱静养些时日吧,也好禁锢住那含针吐刺的口舌!”高准语调渐渐冰冷,对这位心思深幽的小吏展露了杀意。
刘吉怡然不惧,并且愈加不再遮掩自己的筹谋了:“请殿下给微臣解释的时间,然后死生不顾,任凭律法处置。”
接着声调愈加激昂慨然起来:“恩师吕钜道,原为西梁棋待诏,乃王朝第一等纵横家。奈何生不逢时,黯然隐退。流落南诏群山,从此与微臣形影不离。他教吾制衡之道,屠龙之法。却不挂师名,只以挚朋相论。足足八个春秋之数,刘某通达始终,明晓古今。恩师却躺入黄土,无棺无碑。死前笑言‘吾与凛冬相较,皑皑不足,冷峻犹胜。为人至此,神鬼勿换。’微臣将其葬于群山,然后怀才入仕。”他不觉已眼泪横流,心绪里满含着哀恸。
高准久久不语,目光漠然空寂。
刘吉就始终跪着,也等着屠刀随时架到脖颈上。
“且不论你所言真伪,即便确实如此,又于东宫何益?襄助早登皇位?孤没那么急切。你一卑微主簿,连官场都难以驭服,又谈何蛤蟆吞天,欲行宰辅之责?”高准凌厉问道,若真被此人三言两语迷惑了,他这多年藏拙岂不一场笑话!
刘吉面色肃穆,极其郑重的说道:“不瞒殿下,熟习屠龙术,不等于通悟官途玄机。微臣也不是没有时机晋升,推辞不就罢了。主簿一职,可观朝廷众多文籍史册,正合我意,这才不愿挪动。”他丝毫没表露什么自傲之感,仿佛所道之言理所当然。
“滚吧,几日时间编撰出一份对当前朝政的论断,需涉及所有善恶作为。简短概括,梳理整顿。然后拿来孤看,若真阐述明晰,所言清朗,再聊便是。”高准重新躺回竹榻上,漠然说道。
刘吉弓身退下,身躯冷颤的厉害,这次是因为心绪激动难平。
高准揉着鼻翼很是疲倦,主要是这心思渐渐混乱起来。
还未等其略微松弛下来,宝善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接着颤声劝告道:“殿下,刘吉居心叵测,万不敢相信。此等违逆官道,助长邪风之辈,一旦寻得时机,恐会搅乱朝堂,危及圣上。殿下不可糊涂啊,该以论罪才对。”以他的想法,刘吉就是只猾悍虎狼,欲借储君之力,一展其凶恶霸业罢了。
高准讶然的看了宝善一眼,哑然失笑道:“不说你是目光浅薄,也算是心智愚钝了。孤不在乎奸佞与否,最重要的是为我掌控。这礼部主簿就算敢在东宫演戏,孤也不恼,只会赞其心性坚磐。若是言语真切,孤就不得不考量一二了。熟习屠龙术,货与帝王家,好一番趣闻啊。”然后便熟寐过去,不时鼾声四起。小太监只能抹干眼泪,以主人意愿为准便是。
东廷取士之事,一时间喧腾不止。不少自命不凡的谋士小吏,都想趁着这股架势陡然崛起,以获取强权名位。
可惜高准还没心智痴傻,什么人都随便安置。虽说表面热闹鼎沸,这真正才具出众心藏良策之人,却是鲜少会自愿来当一个不存官轶的幕僚的。
再加上无皇室携助,缺重臣提拨。
高准虽有个储君虚名,但还引不来那些生性桀骜,眼光奇高的才士。只有些待价而沽之辈,不顾旁人鄙夷言辞,整日聚在仪门外强装风雅,让人看了只觉悲哀可笑。
至于武人,倒是谨守着庙堂江湖两不相干的默契,只会嘲弄一番书生的骄矜清雅,在权势面前仍被狠狠鞭挞了一顿!
当然涉足东宫有一益处是甚为昭著的,那就是俸银极为厚重。毕竟背靠皇室国库,养活一家老幼妇孺还是轻易的。
皇上对储君的态度就是放任不顾,似乎只要高准有能耐,笼络半个朝廷她也不管。
庾贞儿近日忙于朝政,还真不知东廷内外如此喧嚷。即便高准是颇有结党营私之嫌的,却也没几个言官上奏弹劾。
一帮白身百姓再加上一群羸弱胥吏,在重臣看来掀不起什么风波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