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县境内,放眼望去百姓寥寥无几,且都伤重病深。
其外但凡腿脚方便之人,便都纷纷逃离了。对这些灾民来说,即便远逃暂为乞丐,也不想再身经一回那泼天水祸了。
为施行徐方所言的修围、筑堤、浚河、置闸之良方,陆仲霖和徐翳是重金求请劳力工匠,以求尽快人员齐整,械具完备。
可几日下来愿者寥寥,就算是朝廷严令择人或是派兵,这时间也恐会延长许久。
这数日忙碌起来,堂堂工部侍郎早不复儒雅清俊形象了。
随意穿着粗布陋衣,那手脚领襟上都溅着泥水。就那么歪斜着瘫在一棵杨树前,满眼疲累且无神。
另一旁就是肮脏更甚的徐翳,这位一州主官已阖目小憩起来,那薄弱身躯一直微微颤抖着。
周围是数百名民夫,还特意调来了三百捕役和驻兵。
十米外就是天都县内淮江缺口最为撕裂塌落之处,足足冲袭出了一道方圆半里的坑塘。
不少人正聚首商议着如何填平此处,那一身泥泞儒衫的徐方则静静盯着坑塘不知想些什么。
“我给皇上呈了两道密折,事关水患和你那独子。南书房里批了两句‘宜顾水患,准以疏浚。’看来是不满的,却也不出我的预料。”陆仲霖揉着酸胀的腰腿,轻笑着说道。
徐翳冷声直言:“陛下话还不够狠,还顾着君臣颜面,换作是我早就骂你迂腐不堪了。”
转而又忧愁一叹:“劳力不足,口粮稀缺。再这么等下去,天都县就是一片泽国了。”朝廷自然十分上心此处水务,调了数万甲士民夫正从各处赶来。
奈何淮江不会就此徒等,日夜都在漫延四方。
陆仲霖咬着牙厉声道:“不需等了!立时填道浚河,至少先堵住眼前这片坑塘再说。也歇够了,跟那些民夫直言,本官以侍郎之身保证,淮安之后必奉上重俸厚禄。如今只得先赊欠着了,敬请谅解吧。”二人艰难站起身,扛起铲锹就上阵了。
被召聚来的民夫面面相觑着只能上前,连两位官老爷都撸起宽袖干活了,他们总不该在一旁干看着吧。
徐方默不作声的提起铁铲走去,眉额上是擦不尽的汗污。
不光此处,静慈郡类似此样坑塘足足逾百。农田被侵袭的残破不堪,一片片翠绿都被泥浆覆盖了。
更北处的鹿桐郡位于淮江末尾,遭灾不多。本该有大量劳力从此而来,这路程最近处不过十里。
可鹿桐郡守借口谨防淮江忽然又溃坝,所有人力都得死守着岸堤闸口,着实调不出民夫顾及新事。
陆仲霖又能如何反驳,所以这心神急切又无助。
至于靖州城,朝廷是狠狠严责了一番杨平,言其再不着力舒解流徙事端,那官帽是必定会被脱掉的。
杨平则转而严令靖州官场,尤其掌管粮务淮事之人,首先就被罚俸三旬,让诸多官吏是夹着尾巴赶紧忙碌起来。
接连数日下来,城里灾民都被尽量安置了。有些身强力盛之辈已重返家乡,帮着先重筑房屋庭院。
京畿之处则设立关卡,劝阻百姓南上之势。
这其中最为关键的还是剿贼事务,据刑、兵两房审问统算,这半旬时间没入山林为贼者足有四五千人。抢粮劫道之事陡然增多,让朝廷甚为心忧。
为此杨平遣派了各方驻兵开始剿贼,那频传的捷报并未消解其愁虑,都是些数十百余人的小规模械斗而已。
几日后的静慈郡天都县,那坑塘算被填平堵塞了一半。
但淮江仍未平静,时有狂浪不断拍击四方。最让人心沉气馁的是秋雨又连绵不断起来了,虽说多显润物细无声,但各人心上的阴霾无疑又加重几分。
“苍天不开眼啊!都这危难之际了还细雨蒙蒙着。弄得人身上湿漉漉的不说,那些较完好的农田又被淹覆一空了。这湿秋寒冬该如何度过啊,又得死人喽。”民夫们边卖力掘土边抱怨唠叨着。
陆仲霖也是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哀叹着,天灾人祸是一直笼罩着靖州啊。
“这么干不行,根本来不及赶上淮江四溢。得有人跳至坑塘里,接运沙石堵塞缺口,至少只身矗立在缺口前。再如此漫延下去,就算朝廷驻兵赶来,也无济于事。”徐翳将铁铲狠**在土里,心绪急躁的说道。
旁边一民夫颤声为难道:“大人,这是寻死之道!河流湍急,淤泥陷脚。这若跳下去必死无疑,还请另想高招。”
徐翳冷眼望着狂泻不止的淮江,朗声道:“谁敢立功?得银五十两!若为此殉职,家里妻母妇孺抚恤百两!”诸多民夫面面相觑,都是畏惧的退后几步,还是保命要紧。
“爹,我去吧。孩儿一介布衣白身,顾命何为?尚不如为民立功,也可留存些微薄功绩。”徐方站起身来,轻声请求道。
他已然卷起袖筒裤腿,目光单纯平静。
一听这话,陆仲霖立时起身喝道:“断不可为!身居豪意良念没错,但也需顾及现实!你一文弱儒士,跳下去岂不徒等着葬身水底?再敢有此思绪,就滚回靖州城去!”这位工部侍郎被吓的胡须乱颤,那双苍目圆瞪着。
他还想着事了后将徐方带入建安呢,最好是培植为门生。
这若真有个三长两短,那岂不是天妒英才!但徐方只是死死盯着徐翳,那眼眸里的炽热愈渐亮如夜烛。
“去吧,自己要知道轻重。正如你所言,一介布衣白身,也该对朝廷黎民有些贡献了。”沉默良久,徐翳轻声说道。
目光淡然的看着身前坑塘,却只感觉腰脊塌软下去了。
“多谢爹谅解孩儿报国之心。”徐方欢悦的弓身敬拜,那面貌上缀着所愿顺达的笑意。又接连有数十个民夫自动请缨,多是些想为家人谋一份钱财的苦力。
众人直接解下衣衫鞋裤,只蒙着一层布条**跳下坑塘,这其中最显瘦弱枯槁的便是徐方了。
这位将书经册籍都读遍了的儒士手提着铁铲,双脚沾满泥水。那模样像是被剥了皮的山雉,病弱且身小。
就这样一群人从边沿缓缓滑入坑塘里,瞬间就没入了泥浆里,矮小者就只能望见一颗头颅了。徐方脚步铿锵的走向那缺口,丝毫不顾胸膛以下都已被淹没了。
“徐大人,真舍得吗?这可是一家独子啊。听闻您妻室早逝,这若在有个三长两短,您那宅院可就冷寂多了。”陆仲霖望着笨拙的好似瘸腿了的徐方,甚为哀婉的叹道。
虽说就相处了几日,可他是极为看好此子,日后会是个勤身清廉的正直官员。
“方儿有此善心,且顾全局,不枉费我严厉身教。我又岂敢不允,谈何家教纯良。”徐翳目光紧盯着后者,双手紧握着,强装的一派冷静被眉额冷汗击破了:“我为官逾三十载,靖州官场善恶都已看透。死水一滩啊,就缺方儿这种敬爱百姓之品质。所以我愿意了,此难渡过,就让方儿随您入京干事,以求身责通达。”
他目光幽幽,霎那晃神又面貌紧张。
那坑塘里则全然是另一种场景,涌浪重重淤泥湿滑。
几个**莽汉就像扎根在沙尘暴里的杨柳一般,稳如山岳而不动。
徐方径直就站在缺口前,那搅在泥浆里的双手不断挥舞着铁铲,少时便已热汗涔涔。
数十人那腰间都系着一根粗绳,尾端就绑缚在树上。
但谁都知晓,浪潮袭来那股无力感这绳索是不足的。天上细雨蒙蒙,身子则被泡在污水里。所有人都紧咬牙关不敢细看,似乎下一霎那就会响起哀嚎。
坑塘外是狂浪滚滚的淮江,它正积蓄起力量准备一展狰狞。
在一阵死寂之中,一声雷霆震响就这般突兀降临。缺口外道道涌浪如鱼鳞般肆意拍袭来,第一道就直接覆盖了坑塘,让人感觉万钧重力就轰落在头顶。
一瞬间所有人的身躯都被淹没了,只微微听见一丝哀嚎声。
“啊!”一声嚎叫从水底漫出,让岸上人群内心都猛然一颤。
徐方咬牙死死顶在缺口处,那瘦弱身躯被冲击的颤颤巍巍。他不断咳嗽着,嘴角已缓缓溢出鲜血。那埋在水里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面色苍白至极,眼神黯淡无光。
还没等其余人担心恸哭,又一道土黄浪潮猛拍而来。
转眼之间就将徐方压入了塘底,耳边那呼呼水声淹没了一切哀嚎。
待这波涌浪都已拍袭完了,还能站在坑塘里的不过寥寥五六人。
徐方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被埋葬了,那胸膛直接凹陷下去了。
“不!”徐翳跪在岸边凄厉喊着,那苍老容貌上浸满了泪水。
陆仲霖也失神的瘫在树前,嘴里不知呢喃着什么。
这种生死之时,靖州百姓日日夜夜都在经历。可真当降临在自己身上,只闻心神撕裂之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