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高准入主东宫的消息便很快散播开来。
自建安再至京州，最后是整个天盛，整个天下，高准二字响彻在各处角落。
不需昭告天下，不需推波助澜，各处势力在京都的眼线纷纷快马加鞭以回禀。
一时间，局势搅浑，分外混沌。
尤其是建安，庾家的喜意还未完全褪去，便又是一道雷霆落下。
街巷阡陌间处处议论，纷纷猜忌起这位储君的心性来。
至于朝廷，算是老臣如愿，百官遵从。
三省六部平静如水，似乎并未意外。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舍高准之外再无二人了，高文姝暂且不谈，高幼麟木讷呆板，痴傻寡言，哪是个君主人选啊。
至于虞山和燕朝，也无甚动静。
杨隋知晓后只是微微一笑，似乎还长舒了一口气。萧拓则是拍案狂笑，转眼就和满朝文武召开了一次极为隐秘的朝会。
看似局势变化微小，都在意料之中。实则依旧是一场轩然**，经久不息。
东柳巷最深处有座金贵宅邸，房屋错落齐整，庭院开阔洁净。
木料珍奇，砖墙坚固，可谓龙凤栖身之所。今日这紧关的朱漆仪门终于打开了，迎来了矜贵的主人。
高文姝疲累的捶了捶臂膀，推开朱门走了进去。张珏随后跟着，脱去了那袭殷红官衣，换上了一件素白儒衫。二人一前一后，开始打量起这座庭院。
“稍显破旧了些，终究是多年无人整理了。公主，你卧房就在前庭。”张珏摸了摸廊柱，尽是尘灰。
高文姝在葡萄藤下的石凳上坐下，撅着嘴心绪沉闷。双手托腮，目光无神。“说是什么京都第一等宅院，价值万金。本公主真没看出来，哪里贵重了，连这葡萄藤都是枯的。”想着要离开皇宫了，她就不开心的很。
张珏走过来抚弄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公主自小就没走出过皇廷，自是不适。公主不知道，建安东市宅邸从来都是千金难求的，更遑论是东柳巷了。微臣一个三品侍郎，也不过在锦玉巷那边有座小宅罢了。破旧了整理便是，微臣可不敢嫌弃。”他说的自是实话，这样一座宅院，连六部尚书都会艳羡的频频回首。
高文姝乖巧的躺在张珏怀里，轻笑道：“张珏哥哥说好就行，可你就不能搬过来吗？我一个人住空旷极了。”
张珏轻捋着她那柔顺的青丝，也是一脸甜蜜：“律法不可违啊，我们还未成婚，住一起有伤风化。稍等些时日，公主不会寂寞的。”二人就这么心意相合了，携着旁人艳羡至极的目光，终会是一对神仙眷侣。
“娘一直告诫我出嫁了，就不可再将自己看作公主。要懂得勤身劳力，操劳家事。我什么都不会，张珏哥哥，我以后慢慢学。”高文姝略显委屈的声调直接沁入张珏心尖上，他将这位娇惯却不骄横的公主殿下深深揽入怀里。
本来他有顾虑，一位三品朝臣和一国公主结为夫妻，这在天盛以前绝无仅有。
非议诋欺，指点讥视，说有结党谋私之嫌甚不为过。
可他谨小慎微了半生，步步艰辛的攀上了侍郎位置，本不该如此固执孤行。
可转念一想，潇洒些何妨，瞻前顾后更惹人说道。所以他将官途暂且搁置了，想来夫妻和睦更为重要。
想至此处，张珏会心一笑。柔声说道：“公主，我们趁早成婚吧。规模小些便可，张珏也能有个家室可供牵念。”高文姝讶然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从没想过一向犹豫的张珏会如此直言。
张珏玩味的盯着她说道：“实不相瞒，微臣身家微薄，这月俸恐怕连给公主买根玉簪都很难，公主可不准瞧不上我啊。早些搬过来，微臣那床冷褥便不需再盖了，这饭食总归也能吃的热闹些。”生性儒雅的刑部侍郎难得的开了个玩笑，让高文姝觉得颇为有趣。
她紧贴着张珏温暖的胸膛，轻声安慰道：“没关系啊，本公主嫁妆几箱子呢。届时给你多添置几件锦袍，但你可不许穿出去花天酒地。”这种女儿家的撒娇姿态，张珏素来是没有抵抗之力的。
他只得微微自嘲道：“微臣这面貌也不白啊，公主真要养着我了，那可得吃亏了。”
高文姝担忧的望着他的神情，又重新躺回胸膛上：“你可不是小白脸，你是东床驸马呀！堂堂一国侍郎，可不需自卑了。本公主言语过激之处，还请侍郎大人多多见谅啊。”二人这甜蜜作为羞煞了途经的飞燕，连那干枯葡萄藤都已微微有了些绿意。
“如何？浓情蜜意，寻得良人。公主殿下看起来愈加温柔可爱了，张侍郎选妻的眼光不错嘛。”后庭凉亭里，赵渭饶有趣味的说道。这里尚是一片荒园，花圃零落，廊道沾灰。
高文姝站在亭外，目光幽幽的望着这片荒景。赵渭以纸扇指着这片花圃淡笑道：“左边栽植些踯躅，右边细养些麝囊。再培以雅客、幽客、墨客。来年暖春，便可花开恣肆，让人闻香了。”他神色邪魅狂狷，竟不似这凡间庸人。
“你来找我，就是说这些？沉命房何时这么闲了？”高文姝转身坐下，眼神冷若冰霜。
赵渭玩味一笑，反而站起身不断踱步着说道：“张侍郎才离开半个时辰，公主殿下就这么故态复萌，有失身份啊。或者是储君人选落定，公主失望了？”
他轻轻拍了拍高文姝的右肩，啧啧笑道：“那可真是蝼蚁吞天了，毕竟这位置再如何也与你无关，赵某来找你，只是说一声我这就返归虞山了。”他欣赏着扇面上的山水图，竟有种撕裂的冲动。
高文姝眼含愠怒，她冷声问道：“本公主是蝼蚁，你那苟延残喘的虞山国又算什么？要走可以，将你掌握的谍报系统交给我！不然本公主凭什么和杨室合作？”她不自觉的紧握起双拳，目光狠辣暴戾。
赵渭从袖里掏出一张薄纸，两指夹着轻轻搁在石桌上：“公主何必着急，该给的赵某都不会私藏。沉命房在天盛尤其是建安的谍子眼线，日后就全归公主调动了。准确来说，你是我赵渭以外沉命房最大掌控者了。这便是虞山的诚意，也希望公主不让我等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神情悠然，仿佛毫不在意外人干涉沉命房行动。
高文姝则毫不客气的接过那张薄纸，细细阅览着。
寥寥数十个名姓，都是虞山国最精干的一群谍子。包括位置、隐藏身份、境界、武力深浅等等，标注的一清二楚。
有数人她这个公主殿下还曾听说过，所以不得不啧叹起赵渭的布局来。
赵渭瞟了一眼后者专注的神态，淡笑着提醒道：“都是真的，无一遗漏。公主就不需想着完全铭记于心了，太耗精力。赵某离开天盛后，恐怕有段时日不可重归了。所以公主还是尽量珍惜这些人命吧，耗光了，一半沉命房也就没了。”他是担心高文姝容易意气行事，不懂得暂敛锋芒的道理。
高文姝依旧我行我素，双眼紧盯着这薄纸上的任何文字。
嘴唇微微颤动着，像是在不停默记。
赵渭也想尽早离去，可他还是想提醒高文姝一件事，只能默然等着。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清风都随之凝止了。
高文姝这才疲惫的抬头轻叹，眉额紧皱，还在拼命默记着。然后她就将那页薄纸攥紧捏碎了，毫不犹豫的填入嘴里，艰难咀嚼着吞入腹中。
那漠然神色好似很简单一样，让人畏惧于这公主的疯癫。
赵渭目光幽黯，面色冷峻。
声调极其冰冷的说道：“高文姝，是做给我看的？你可是在提醒我是在和一个妖魔合作？行为极端，何以掌控一帮极善忍耐的谍探？”他合上了纸扇，死死攥着扇柄。
高文姝默然坐着，胸腹一阵起伏，喘气也愈加急促起来。
她那眼神凶恶的形似塞外野狼，甚至不自觉间咬破了嘴唇。那欲择人而噬的神情极为可怖，似乎对世间万物都有一份不满。
赵渭重新恢复神态，玩味笑道：“眼睁睁看着皇位即将易主，你不甘？你迟早会疯癫的，心绪不宁，谈何揽权？”
他轻叹着拍了拍高文姝的香肩，讥讽道：“需知，姐弟和睦啊。”然后开始捧腹大笑，似乎这句话虚假的让他听不下去了。
等恢复平静之后，他淡然提醒道：“既是盟友了，白赠你一句提醒。小心张珏吧，或许是我疑心重了，总觉得此人不得不防。”然后潇洒离去，至此也就暂时远离了天盛。
高文姝笑意邪魅，似恶鬼附身一般。她舔着干涩至极的嘴唇，品味着一丝咸津。
目光时而又有些恍惚，裹挟着畏惧与惊恐。她那染血的嘴唇又微微颤动起来，静静的默记着薄纸上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