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里,庾贞儿坐在金案前批阅奏折,褪去了那身甚为累赘的龙袍,只是一袭红黄相间的轻薄宫装。
她不时揉捏着眉额,眼眸里的倦意如汪洋般翻腾着。
魏昏阳弓身走近,微声提醒道:“陛下,已入卯时了,是不是该歇歇了?”
又是个不眠之夜,像这等通宵达旦的勤勉政事,庾贞儿不胜其烦却又不敢懈怠。
“堂前燕可传来过谍报?”这位天盛女帝合上奏折,拢了拢衣袖漠然问道。
魏昏阳又离近些,这才微微说道:“公主殿下前几日去了趟桃花巷,刑部右侍郎跟随,在隆运赌坊上楼停歇了不长时间,堂前燕只在赌坊下逗留过,未敢上楼,所以不知公主殿下是私会了何人,至于皇子......”
看着庾贞儿云淡风轻的神色,魏昏阳清了清喉嗓:“去了玉露街上的艳骨阁,据暗线说,进了二楼右边最里的一间雅室,所见之人也不得知。”
庾贞儿皱眉问道:“就这些?什么赌坊青楼的,他们去这些腌臜地方干什么?”魏昏阳没有答话,有关这皇室立储事宜,连他也摸不透皇上的心绪。
“幼麟不该啊,他没这份心思才对,至于文姝,她那毛糙拙劣的手段也难为大事,怎么都突然间隐秘起来了?”也不等魏昏阳说话,庾贞儿就自顾自的喃喃着。
“随他们去吧,不要看的过紧,至于准儿,他有何动静?”庾贞儿又翻开一篇新奏折,边阅览边清冷说着。
魏昏阳以更为慎重的语气说道:“殿下在东苑花圃那里停歇了近一个时辰,与羽林卫陈白鲤有过一番交谈,表现的......”魏昏阳苦笑一声:“过于轻佻些。”
庾贞儿只是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魏昏阳识趣的退出了南书房,一如来时一般脚步细微。
杨隋眺望着宫外山景,连绵群山如涌浪般起伏着。他手撑着这白玉栏杆,目光恍惚又稍有些苦涩。
身后半跪着一个黑袍人,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两截粗黄的手腕。风声微微拂过,难消这人心里的燥热。
“这么说,那天盛高文姝有异心?”杨隋冷然问道,目光仍远瞰着这浓厚绿意。
那黑袍人声调沙哑的答道:“依首领所言,确如此,如今沉命房不少谍子都已涉足中原,首领说,一切为布局建安。”
杨隋淡然走下台阶,轻轻踱步着:“赵渭为何不归?他还身处建安?”
黑袍人似乎停顿了些许,才接着说道:“首领说,需择选多条退路,他想试着和庾家接触。”
杨隋微微一怔,满含着愠怒道:“谁让他擅自做主的,这般肆意侵袭天盛中枢,真当庾贞儿视而不见!”
黑袍人犹豫着微声道:“是国师默许的,并且可由首领全权做主。”
杨隋怔然停下了脚步,久久沉默,接着轻叹一声:“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他转而又面向群山,喃喃道:“寡人这个虞山后主,真真是权柄不握啊。”片刻晃神之后,他转身离开,连那袭龙袍都与身躯甚为不合了。
虞山皇宫最高处,是一座灰白石台。此地外圆内方,边缘不铸栏杆,铺满的石砖上都绘画着简易龙影,淡淡几笔就甚为鲜活了。
石台中央是座玉制龙像,呈仰天盘旋昂首状,稍显呆板,这龙像似乎缺了些灵魂。
龙像周围筑造了八座石亭,檐角飞翘,涂红抹蓝。这便是起螭台,整个虞山国最神秘之处。
正南石亭内,殷商盘坐在蒲团上,闭目凝神,仙风道骨犹可见。
较之十几年前多了份沧桑,却不显老态,那白须白发配着灰色布衫甚是相宜,腰背尤其板正。这位虞山国师以此为家,已修养了十数个春秋。
杨隋撩着衣摆缓缓攀上石阶,这陡峭路程让他不断擦拭着额头。
右手托着一个瓷盘,里面是香糯白嫩的贡糕。
花了很长时间,杨隋才登上这座石台。他四下俯瞰了一番,缓缓走向石亭。
这位虞山后主恭恭敬敬在殷商面前行了个礼,喊了声亚父。
殷商仍未睁眼,只是轻淡说道:“陛下怎有空来此?可有要事?”
杨隋再次作揖道:“日前天盛立储渐近,寡人想聆听亚父见教。”
殷商伸手让杨隋在一旁坐下,并不急于开口,待自身气息平缓理顺之后,他才睁开双眼。也并未看向杨隋,只是凝视着面前这玉雕龙像:“立储之事,有赖于天盛女帝的无上皇威,不会有异变,高准此人,难以捉摸。”
杨隋疑惑问道:“亚父何以确定这储君必是那高准?那高幼麟藏拙之功也不俗啊,依寡人来看,那高文姝野望更是昭昭啊。”
殷商拂弄着宽袖,拍去一片尘灰:“陛下不必对此事过多关注,那不是虞山可投机取巧之时,赵渭掺合去建安,已是虞山最好的手段。”杨隋沉思着这番话,琢磨着虞山能从天盛获取什么?
殷商轻叹一声不得不提醒道:“较之天盛我等更该警惕的是塞外燕蛮,虞山身后是千山万仞的天盛吴州,身前却是广袤无垠的草原啊,微臣深知陛下是想着借蛮夷之力驱赶高室。可大燕势强啊,虎狼相争,必然殃及池鱼。”
杨隋沉默不语,他又岂会不知这内里境况。可若不借势,小小虞山何时才能重归中原。
看着殷商古井无波的面庞,他才试探性的问道:“亚父是认为燕蛮有望强霸中原?那萧拓有共主命数?”
大燕可以说是塞外古今最强的王朝了,可若说像大虞朝那样疆域大一统,杨隋是不会相信的。
塞外蛮夷南侵中原之事古来有之,可从未有谁成功过,何况今时还有个不弱分毫的天盛。
对于这个问题,恐怕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殷商也只是轻叹道:“塞外那是一簇簇野草啊,初看时不起眼,燎烧起来还是很唬人的,不过嘛,终归不是干柴啊。”他又重新闭上双眼,体内气息骤然紊乱起来。
杨隋拱手道:“亚父,赵渭是否需长留建安?那沉命房的重点......”
他猜不透殷商的心思,似乎更为重视天盛。
殷商微声道:“由他这个首领自己决定,陛下和我都不必过问了,赵渭是不甘蛰藏了,陛下近几日多注意些北关,那里会有些动静了。”杨隋自然不会质疑这位武人的判断,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这才递上那盘贡糕,淡笑道:“虽说亚父早已不吃这些俗食,寡人还是端了一碟来,亚父要保重身骨啊。”然后恭敬执礼离开,一如来时那般淡然。
那贡糕就搁在殷商右腿边,像一座乳白宝塔一样层层叠叠着。殷商轻轻拿起一块,缓缓送入唇齿间。
未发出任何嚼动声,就已然咽下了。
这老者嘴角微微上翘着,似乎在细细回味。
他淡笑着喃喃道:“没放糖?看来陛下是心怀不满啊,这是提醒老夫来了。”山风拂过,吹散了那该有的甜腻。
趁着夜色,赵渭缓步走入了这座玉石牌坊楼。周遭一片静谧,连蝉虫的鸣声都在极远处。楼内陈设简单,只像个百姓门户,桌案前榻室里有着数十名身着锦服的官员,自然是发现不了他这个沉命房首领。
他缓步走上了楼顶,这是一处画屏台阁。离地约有三四十米,可谓是上可触星辰了。这台阁不燃灯烛,全都隐没于黑夜里,不见这摆设如何。倒是那四面画屏很不一般,绘绣着珍禽异兽之类的奇景。
这台阁中心有一道人影在打坐,面朝银月凸显皎皎。
他对来者并不奇怪,也并未动弹分毫。赵渭向下俯瞰了一眼,玉露街的夜景犹然华丽。
“姜监丞,滋味几何啊?这么忠心替高室测算天数,想必这俸禄不薄吧。”赵渭未去看那道人影,仍赏望着四面画屏。
那人影似乎许久未开口了,声调沙哑干涩:“本官食君禄,忠君事,自在安逸极了。你若不怕堂前燕赶来,就尽管待着。”
赵渭哈哈大笑,反而悠闲坐在檀木栏杆前,似乎伸手即可触碰云端:“想必陛下与国师也是这般想的,赵某怎就如此狂妄呢。”他半边身躯都已悬空,晚风吹的衣衫猎猎震响。
“黄扶正若是知道你竟是此般德性,也会后悔收了你这个徒弟。”赵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对眼前之人甚有一份含着不屑的微微惧意。
那人影沉默不语,任由气氛冷却。
赵渭轻叹一声,失去了继续待下去的恒心。
他最后讥讽一笑:“当初那个敢说出‘女主临朝,其身不详’的姜道凡,终究还是变得圆滑了。”然后纵身跃下楼阁,如一只夜枭一般迅疾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