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州城,历来是天盛北方最为繁荣喧嚷之处。南依京畿重地,北接辽阔陇西。
然而这处为国库充纳了无数赋税的纸醉金迷之所,却一直伴着淮江水患。
就算是以前南唐主政中土之时,也对这处利弊交织之重地无甚良方。
南唐朝廷特意设立淮江署,专职治理看护此处,奈何最后却被天盛所窃取,反而藉此覆国了。
杨平穿行在人群里,两耳所闻都是灾民那连绵不断的哭嚎声。
在街道两旁足足搭设了三十余处粥摊,仍显得捉襟见肘。
靖州官署几乎完全出动,尽量让这座都邑井然有序些。
他穿着简单布衫,头上不戴官帽。他这平日里只能坐软轿的羸弱身躯,今日是不断被挤压碰撞着。
淮江决堤已有数十日,沿岸百姓遭灾严重。
便只能自驿道北上,寻一处安稳可歇脚的地域,已顾不得自家钱财损失多少了。
靖州城自然是首选,杨平更不敢紧关城门以躲清静。
第一时间是招聚了豪绅富商,商议这施粮舍粥之事。
都这种时候了,那帮平日里的一个个吝啬鬼也纷纷慷慨解囊,算是让入城灾民暂时歇息下来。
就为了安置这群老幼妇孺,那些秦楼楚馆都已渐渐人满为患了。
“给口吃的吧,我还携着两个孩子呢。三日都水米未沾齿了,忍不了啊。”
“你家是从静慈郡逃来的吗?我家就是隔壁邻县的。听说整个郡都被淹了,我叔舅都没消息了。”
“哎,这淮江总让人不安宁,想着都小二十年平静无波了,这就让我等遭难了。朝廷就不能管管?干脆将那淮江填了得了。”
“哼!光抱怨天灾有何用,说起来人祸更甚!我家那个县令一看遍地饿殍了,就携着那美妻小妾一路逃去更北面去了,想着离京畿都不远了!怎么不见朝廷严责他渎职之过!”
周围各种人声交织着弥漫,或是抱怨或在感慨自家的遭遇。
杨平两耳被充塞的满满的,又不敢躲入公堂不理。现今境况绝不止表面这般简单,官场贪污之风甚烈,坊间逆反乱象更广。
他虽是一州主官,却也只有两只眼睛,只能先顾着眼下的靖州城了。
“大人,您怎么来了?此等混乱腌臜场所,没冲撞着您吧?”一黑甲将领紧忙迎了上来,弓身问道。
杨平轻叹一声:“说说吧,如何混乱了?那清粥可还足够?”
那将领皱着眉额,整理了下思绪,然后缓缓说道:“很不好啊,几日来,数万灾民疯狂涌入。粮仓已空,住所已满,连被褥枕席都被疯抢光了。死尸增多,无处可埋,恐生瘟疫啊。我等职责便是谨防乱象,就小三百号甲士捕役啊,便需管教如此多人。不瞒大人所说,就连我等这口粮都少之可怜啊。”
杨平点了点头,冷声又问道:“既然一直身处灾民之间,该是听闻很多官场腌臜事。将所见所闻都告知,不需顾虑重重。”
那将领喉嗓滚动了一下,依旧不敢多言。
见杨平那目光渐渐尖锐起来,他才斟酌着说道:“确有不足之处,不少官吏无爱民之心,只顾远逃。光是末将听闻,便有三五十件琐事。但也有良官坚守,静慈郡就有位县令。水患陡生之后,便号召百姓不必逃难,需静待朝廷援救。可惜几日前终因劳累过度,其身消殒。听闻死前还曾告诫家人,散播银两,以赈全县。”听着此人避重就轻之语,杨平只得无奈失叹。
英雄善者不需想就知道太少了,靖州官场是个什么样,他再清楚不过。
他也不难为这个小小都尉,只身走远了。
光是走遍了这西街衢巷,杨平就感觉那双官靴快磨破了。
之后又趁夜赶回公堂,开始了秉烛审理琐案。
紧挨着静慈郡的上安郡,遭灾也甚为严重。
好在由于地势陡峭曲折,崇山峻岭道路不畅。较之前者逃难不多,泥浆所流区域也甚为荒芜。
但也产生了另一个问题,便是急需口粮住所。全郡数十万人,本就较为贫瘠缺田。又遭遇淮江侵袭,河上浮尸虽不多,但饿殍已渐渐盈野遍处。
杨平又岂会不知,于是第一时间便照顾上安郡。将三万石熟粮紧急运去,甚至还携去了十万两银票,让一郡主官想办法筹粮买米。
在靖州城官署看来,如何也该解了此处燃眉之急了,奈何蛇欲吞象啊。
郡守府里,一布衣仆人急匆匆往中堂去。
几个穿着紫红官服的总督、县令正言笑晏晏的谈论着。主座上的精干郡守抚须颔首,不时附和上两句。
“老爷,不好啦,灾民们围住衙门了!”那仆人还未下跪就紧忙说道,那身子还微微颤抖着。
“什么!”郡守冷喝一声,忍不住站起身目光愕然。几个官员也都心里猛然一颤,都有些心绪惶惶然。
那仆人擦了擦眉额冷汗,禀报道:“是真的,而且人已越来越多。他们闹嚣着要老爷开仓舍粮,不然就掀翻了公堂,之后还要入京告御状呢!”
郡守急忙说道:“快调驻兵平乱啊,捕役侍卫呢?”他不敢想象衙门真若化为废墟,自己这个上安郡守还如何当的下去。
仆人苦笑着提醒道:“大人您忘了?驻兵早被调往下县山岭里剿贼去了。捕役见人多势众,也都慌乱逃走了。对了,小的还听见他们说还要围困郡守府,可都拿着棍棒呢。”
郡守一下就瘫在椅上,嘴里失神的喃喃着:“这该如何是好啊?”
旁边一莽硕总督皱眉建议道:“一群乱民罢了,咱身边不还有几十个护卫。拿上刀枪弓箭之类的,总归会被吓唬跑的!”
另一位县令颤着身子惶恐说道:“不如就开仓放粮吧,不需惹众怒啊。那十万两已然私敛腰间了,还留着口粮干什么!”
那总督冷哼着说道:“哪有那么简单,那帮贱民就是虎狼之口!一旦侵吞了赈粮,那银票也总会露馅的。既然贪下了就无需再存分毫善念!不然自身遭难啊。”
那县令哀叹着不敢开口了,只感觉一颗心要跳出胸膛了。
郡守那嘴里就一直念叨着如何是好,宛如遭遇了魔魇一般。
那兵房提司却是眼光一亮,嘿嘿奸笑道:“此事也好办,就看大人有无胆量了。开仓自然可以,就说都邑赈粮已下拨至县镇等处,如今仓内都是郡守自家掏银另购的。米麦可以装走,却需拿些报酬不是?就算是铜板都要!多少是份钱财啊,也可堵住悠悠众口。”
郡守立时醒转,双眼绽出精光:“就这么办!本官这就去解释,银票保住了,又落了个清廉美名啊!”满堂人笑的洋洋自得,像一**滑狐狸。
驿道上,难民多如牛毛。众人携着包裹疲累走着,不时闻听婴孩哭闹声。
迎面驶来一帮车驾,数十辆板车上堆满了米面麻袋。三四十名甲士两旁押送着,时不时警惕的望着周围。
走着走着一群灾民就围了上来,那双直冒绿光的眼睛死死盯着米面。
那领头兵卒对着众人怒喝道:“都让开!这是送往静慈郡三县的赈粮,谁敢劫取,立时问斩!”诸多甲士目光凶悍,那手都按在刀柄上。
一皓首老翁颤颤巍巍的走上来,端着破碗拄着竹竿。
哭声哀求道:“兵爷,施舍点口粮吧。再走下去都该饿死了,实在没法啊。您就以慈悲为怀,解解燃眉之急吧。”不少妇孺都跟着附和,那身形都枯瘦羸弱极了。
那兵卒冷哼着直接拔出佩刀,睥睨着漠然道:“赈粮运送,事关朝廷。敢损失一分一毫,我等立时下狱斩首!谁再多言,必为刀下亡魂!”那磅礴气势确实吓退了不少人,但仍有数百难民眼光炽盛着不肯离去。
那人群里几个莽汉正目光闪动着,喘气渐渐粗浑起来。看那甲士言语跋扈的模样,面貌终于狰狞了。
一人突然冲出挥舞着棍棒就猛击向那兵卒头颅,那甲士愕然着摔在血水里,面色渐渐苍白。
这一下就彻底掌控不住了,灾民哀嚎着扑向车上米面。
几十个甲士就这么被踩踏撞击着,再加上有心人的偷袭猛打,渐渐竟都没了气息。
乱抢之间只听有人怒吼着:“朝廷不管我等死活了!天道不公,世道艰涩!不如就此哀叹着也没办法,总不能干脆等死吧。
类似此种事件,绝不止此处在上演。
不少人都忍耐不住干了强盗之事,一时间靖州山上却是热闹不少。官场贪腐和百姓混乱就这样压垮了靖州,让朝廷内忧心忡忡,却又想不出任何遏止纾困之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