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暮站在城楼上，左手紧攥着腰间长刀，眼神中是一股掺杂着疲惫的锐利，身形板正的不言不语。城下的天盛军如潮水般退去，仍旧井然有序的维持着战阵，只听到默然中的武器碰撞声，接着数万兵甲都隐没在远方雨雾里。反观己方，伤兵和死尸被不断抬下城楼。那些满身血污的将士们目光呆滞，畏惧连同着口水被咽进了五脏六腑里。
他挥手招来了一名正重新构筑防御的副将，沉闷问道：“伯缁、桑梓两城有消息吗？西门那边冲出去没有？”副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躬身说道：“敌军重重围困，实在得不到任何战报，想来两城也坚持不了多久了。”“西门那边，”略停了片刻，副将接着说道,“天盛早有防备，咱们的人没冲出城百米，就被伏兵射杀了。”早有预料的李山暮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闭眼思虑了许久，声音放低了许多：“皇宫那边什么情况？有无意外？”副将眼中不经意的闪过一丝凶戾，又走进些许说道：“元帅放心，皇上、皇后自缢，皇子、公主投井，都做的了无痕迹，骁骑营那边是默认了。”看到这位西梁支柱长舒了一口气，副将冷哼一声：“那帮只顾饮酒作乐的家伙死不足惜，若不是元帅点兵布置，这西梁早就亡了国，都这时候了还想着求和求全，西梁风骨都让他们糟蹋尽了！”副将仍愤怒的想再说下去，李山暮挥手让他走开了。
一个黑袍人悄然靠近了他，动作像极了幽魂在作祟。李山暮没有意外，反而厌恶的冷哼一声：“你最好做得到你所说的！不然本帅这弑君杀主的罪过，就由你来偿还。”黑袍人嘿嘿一笑：“元帅，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啊。这天下到底还不是天盛的，经我谋划一番，西梁保不住......”这黑袍人又贴近了些许，近乎呢喃道：“元帅还可以活着，有我等相助，东山再起终究不难。”李山暮微微挪远了几步，漠然说道：“跟你们这帮练气士打交道真得留着点心眼，哼！你们跟魑魅魍魉的差别不过是披了张人皮罢了。”不待这黑袍人再发出邪魅笑声，李山暮径直走下城楼，枭雄般的凶戾就这么挂在眉宇间，久久思虑着下一步的去向。
雨淅淅的下着，偶尔响起几声闷雷，天际的云雾如泼洒开来的浓墨，不断低沉着。就在碧侠城外的树林里，营帐是层层叠叠的铺展开来，一簇簇篝火在雨棚中忽明忽暗，映照出数不清的刚毅脸庞。几支巡逻队伍持枪握刀的走着，眼神扫视着各处角落。这处营地足足绵延了数百米，算是占据了野兽的地盘。最居中的那处金顶皇帐内，灯火通明的映照出几道人影，偶尔传出交谈声，也是裹挟着血腥的军令。
“伤亡这么大，是不是该停战整顿些时日？”
“哼！西梁这块硬骨头嚼不碎，谁也别想着撤兵！他们就剩这最后一口气了，不能让其缓过来！”
“都别吵！我军疲累，西梁更是煎熬，李山暮不是想从西门突围，哼！本将看城里也快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了。”
吵闹声时而激烈时而平缓，这些统军大将各有各的想法。实在是西梁这口气撑的太久了，除了战南唐时出了点麻烦，哪有像现在这样寸步难行的。天盛可是举半国之力来攻的，开始进展的还算顺利，西梁将领虽多是死战不退，但天盛铁骑仍旧一步步横扫而过。却是到了最后关头，西梁的负隅顽抗突然激烈许多，李山暮又是举世无双的名将，局势左右倾斜的厉害！出征这些时日，谁都是强撑着要为自己谋一份战功，毕竟今后很难再有此类血战了。
皇帐那鎏金主座上，坐着位握剑的美妇人，她一袭绛红宫袍，长发缠着玉带轻飘飘的垂在身后。这女子是颇有些侠士风雅的，只是那眉宇间微微凝聚的威严，算是显露了她的身份。这天盛王朝的女帝，这才登基数日，便抛下了锦绣皇廷，亲赴战场，做了这甚为吃力的掌兵执印之事。她睁开了略显迷蒙的双眼，微微长叹了一声，眼神重新填满皇威，甚像个久经风霜的君王了。
将领的吵闹声逐渐停止，转而静静望着这位当世权柄最重的妇人。庾贞儿疲惫的揉了揉眉额，轻声问道：“伯缁、桑梓战况如何？李山暮都成朕的心病了。”对这座碧侠城，天盛进行了数月几十轮疯狂攻打，结果就是敌我双方都损伤的厉害。李山暮就那么牢牢立在城楼上，御林军加上那所谓的京都骁骑营不过四五万人，在天盛十数万人马冲击下，硬是巍然屹立着。不待那帮老将回话，齐太安拱手答道：“皆不顺，桑梓城勉强拿下了，城内西梁军全部战死，但我方伤亡也逾三万，至于伯缁城......”齐太安瞟了一眼仍显平静的女帝，这才接着说道：“城内西梁军主将已战死，但数万敌军依托坚墙仍在顽抗着，周烽求援的战报也来了。”说完便呈递上了一封沾着血污的书信。庾贞儿只是斜睨了一眼，“求援？可笑！城里孤军尚在死死坚守，他这个占据绝对优势的攻城方倒是要起兵来了。”女帝拂袖愠怒道，“传朕谕令，他周烽再敢这么敷衍了事，不顾战局，朕就让他和刑部的铡刀理论去！”说至气愤处，庾贞儿猛拍了下身前的金案，吓得诸多武将皆屏气凝神，颔首弓腰。
处于碧侠城右侧三十里外的伯缁城，惨烈之处难以细观。刀枪剑戟此类兵刃，摆满了城墙外这百米区域，还掺杂着没来得及拖走的尸身，活像是人间炼狱。城上不时闪过铁甲身影，来去匆匆，随着几趟搬弄，城垛上就又摆满了长弓弩箭。没人在乎这场久久不停的阴雨，尽管它略微消解了兵卒心里的烦躁，厮杀声较之风雷闷响更加无处不在，扯动着数万人的心神。周烽危坐在战马上，身后是整装待发的兵士，这位年轻将领惫懒的打着哈欠，晃晃脑袋笑道：“总是这么不太平啊，也不知道城里那帮人怎么想的。降了有什么难的，白白消磨时间，到头来不还是死路。”话音刚落，身侧一白须武将冷哼道：“周烽，当了主将就给我负起责任来！别总这么吊儿郎当的，伯缁城拿不下来，你自己去陛下那里领罪！”周烽呵呵两声，仍是那副慵懒到想要睡着的模样，让几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很是看不过去。
“报——”传令兵纵马飞奔而来，熟练的弓身下马，单膝跪地着说道，“回禀将军，陛下谕令，七日内拿下伯缁城，再敢贻误战机，斩立决！”“哦，”周烽这才打起了些精神，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轻声呢喃道，“看来是时候了，待我伸伸懒腰清醒清醒。”这位首次承担攻城重任的天盛小将猛然拔出佩剑，以激昂神态怒吼道：“先锋营开路，把那两架铁床弩抬出来！一鼓作气，弟兄们今晚在城里吃饭了！”于是一波箭雨尖啸着划过云端，然后便是震耳欲聋的冲杀声，血腥是避无可避的，那是最容易见证胜负的景象。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天色渐渐昏暗了，杀戮的景象终究趋于平缓了，代价是遍地死尸。周烽把溅满血的佩剑插回鞘里，扭了扭酸痛的手腕和脖颈，吩咐道：“留千人清扫城内余孽，其他兵营迅速清理战场，然后赶去碧侠城，晚了就连口汤都喝不上了。”转而不自然的对两旁将领笑了笑：“这吃饭之事就先免了吧，战事要紧啊。”身边将领互相对视了几眼，没人理会这多显谑浪的调笑。
传令兵俯身跪在三米外，不敢多看一眼这妇人的美貌，略显颤抖的说道：“周将军说不需陛下再等了，伯缁城他拿下来了，也不要什么赏赐，只想由他割了李山暮的人头。”
“呵，”正埋头看着战报的庾贞儿冷笑一声，接着就把那份得胜的信文重重扔在桌案上，“两万百战锐士的伤亡朕还没跟他计较呢，他真以为攻下伯缁城就功劳圆满了！几个副将的密折都递到朕的面前了，说他不思进取，难当重任！”略微舒缓了下愠怒，庾贞儿目光重新冷冽起来：“传令，今夜子时，猛攻西门，南北为辅，围三阙一，朕要嚼碎他李山暮！”
城下足足八万大军重整战阵，火光照耀着敌我双方皆不屈的神情。齐太安斜提着银枪，停马站在西门外，沉声道：“子时攻城，晨昏收兵，西梁必灭，中原必统！”身后悍卒皆挥舞着兵器，齐吼道：“天盛！天盛！天盛！”接着，喧腾的冲杀声淹没了黑夜的死寂，这一方地域逐渐血腥的令人作呕。在战阵最后方的，是高剑承所率领的铁浮屠重骑，这不足两万的重甲铁骑，注定是要破城之时第一个杀入城内的。
这是定鼎之战！决定着整个中原的归属。哪怕有一丝意外，或许就是个深藏的隐患。血肉画卷就这么徐徐展开，谁都想当最浓重的那一笔吧，庾贞儿胡乱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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