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东门口,一派巍峨宏盛的场面。
百余辆车驾整齐列开,都铺着黄缎插着令旗。
驿道两旁矗立着重甲武士,昂首挺腰宛若廊柱般正直。
百姓聚在远处议论纷纷,唯独不敢离近了。
黄缎下覆盖着的是数之不尽楠木漆箱,装纳着坊间绝无仅有的珍宝稀财。车驾旁也随着许多缁衣侍卫,皆狼顾虎视,腰携金刀。
皇闱之事,历来都是此般铺张显赫。
“去了广塘郡,要将自己整理干净些,怎么说也是个藩王了,再这么稚嫩痴弱,可没人时时督促你。趁早寻个妻室,也能替你操劳着家事。哎,高准你看,咱们的幼麟不知觉间也都这么高了。”高文姝紧握着这个痴傻弟弟的手掌,谆谆告诫着离开京都后该怎么做。
双眼里的泪水忍不住便溢满了面颊,万般不舍的心绪难以言语表达。
高准宠溺的揉着高幼麟的长发,也分外感慨道:“是啊,小幼麟也要自立家室了。建安离着东平州山水之遥,相见何其难啊!不过幼兽总要离巢开拓疆土嘛,更何况我弟弟可是头麒麟!”他却不显得伤感,也是早就想着有这么一天了。
被二人自小宠溺至极的高幼麟默然站着,一袭墨金蟒袍穿在他身上,如何看都有些微微违和。
他不敢抬头看着二人,始终失落的垂着脑袋不言不语。旁人老说他灵智未开,甚至永远都是这么痴傻了。唯有他知道自身的无限妙处,那是种洞察世间一切人心的能力。
高文姝随意抹去泪水,一展笑颜。轻声细语的说着:“幼麟自小身骨坚硬,不易生病。就是瘦了点,你说你饭食哪里少吃过,御膳房那边你是日夜光顾,怎么就不长肉呢?去了广塘郡,多寻几个厨子伙夫,万不可饿着自己了。”她哀叹一声,始终不愿接受要分离的境况。
庾贞儿身为皇帝,自然不可能随意来此。 但这漆箱里的珍物,都是她从私库里遴选出来的。 更从羽林卫里挑选出百余名精干兵卒,以充作以后王府侍卫。没办法,储君当立,其兄弟便需即时封王就藩了,自古便是皇家祖训。 高幼麟显得沉闷极了,不表露出任何情绪。紧咬着唇角默不作声,似乎还在睡梦里。对这般作为,恐怕身边人都已习惯了。 高准昂首看了看天色,淡笑着提醒道:“姐,再拽着不放,幼麟就要夜晚行路了。咱们一直这么堵着东门也有失皇家礼数啊,就让咱们的镇南王上路吧,雏燕总要远飞嘛。”他虽也有不舍,但更为冷静,至少要显得轻松点。 高文姝犹如未闻,依旧一丝不苟的为弟弟整理着衣襟。 高幼麟望了眼皇宫方向,目光陡然清朗起来。他忽然攥住高文姝的手腕,轻笑着安慰道:“姐,你的告诫我都记下了。就这样吧,我该起程了。”然后默然转身便走入了轿厢内,掀起窗帘对二人摆了摆手。朗声道:“去了广塘郡,我会尽快来封书信的。姐你就不必费心了,我定会照顾好自己的!”然后车队便缓缓起程了,漫天沙尘顿时被掀动起来。 声势浩浩荡荡,犹如铁骑开拔一样。转眼间就消失在驿道拐角处,尘灰犹未重新飘落。 高文姝双眼都埋在锦帕里了,泪水瞬间就浸透过去。城门监的人远远站着,却只想着什么时候东门可通行。 高准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幼麟都是个藩王了,姐你也是长公主了。可不能这般柔弱了,是不是要招东床驸马了,可不见以前那种强势风采了。” 高文姝好不容易擦干了眼泪,颤声咕哝道:“说的简单,幼麟何时才能重归京都啊。生在皇家就这点不好,总是要分离。”她眼神痴痴的望着驿道,万般伤感无处宣泄。 “你和张侍郎何时完婚?届时我得送份重礼才是。”高准饶有兴趣的问道,也是真心为她欣慰。 “初七吧,娘也默认的了。就在东柳巷,张珏不想过于隆重,你来可以,可不许大张旗鼓。”高文姝敛起伤感心绪,语调欢快不少。 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哀叹一声:“你说幼麟走那么急干嘛,也不等参加我的喜事。”她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似乎瞬间就孤独许多了。 高准啧啧笑道:“张侍郎可是个好官,在朝堂那是有目共睹的。儒雅随和,断案公道,反正我是挺满意的。姐,不过有时你还真需要提携他几句,不可过于执拗,以防**臣所害。”提醒这一句之后,他便转身走了。 高文姝静静站了许久,最后将那锦帕随意丢弃了,这才缓缓消失在玄武道上。 京州驿道上,车队缓缓远去。沉闷马蹄声不断响起,扬起漫天飞尘。 “既然入不得东廷了,就安心布局广塘郡。有老夫携助,王爷之名迟早声震八方。”居中一辆车驾里,一道嘶哑苍声幽幽传出。似若恶鬼诱惑,正将良善之人拖入深渊。 高幼麟掀帘看着窗外风景,目光始终显得稚嫩又质朴,仿佛自田间垄上走来的。 他死劲攥着衣袖,丝毫不爱惜这件宫廷织造署精心缝合起来的蟒袍。耳闻着连绵不断的马蹄声,他好似被潮水淹没了一般。 在他对面坐着位身罩宽氅头戴貂帽的老者,整张脸颊都隐藏在阴影下。 他声调沙哑的笑道:“看来王爷是有心事了,难道还未出京州便思念起皇宫了?老朽说句难听的话,你那姐姐再如何眼含泪水,心绪哀恸,也比不过一个强装潇洒的高准。建安门外,真假难辨啊。”他抬起干枯细瘦的右手,强行将高幼麟按在绣凳上,似乎很不满他那游离在外的神态。 “你说过,扶我为帝,荡清皇家污秽。如今我流落广塘,你又说声名远震。旁人讥我痴傻,你就真当我不通世理吗?”高幼麟目露凶光,似乎随时会择人而噬。 这似人似鬼的家伙待在他身边了多少日,他这颗心便晃荡惴惴了多少日。 老者是怡然不惧这只麒麟的愠怒,自顾自解释道:“稍安勿躁,你以为称帝登基是那么容易的?庾贞儿不也谋划许久才敢篡位。东平是块膏土,不知为朝廷贡献了多少赋税。你将是那里的最高掌权者,不出数年,挥兵北上便是,谈何久等。”敢如此嚣张的说出篡位谋逆话语,更让这位老者显得跋扈神秘许多。 高幼麟皱眉问道:“数年?你真以为天盛军伍羸弱?就算和燕蛮默契的里外联合,能望见建安的城墙就算是三生有幸了。你只是懂些奇门诡道之术,这种人御天监多的是,如何助我通达所想?”若是让身边人知道这位新晋镇南王竟然一次说了这么多话,只怕会讶然至极。 老者讥讽畅笑起来,冷哼道:“御天监?一帮神鬼不认的家伙,也敢和我比肩?老朽这手上神通,就够尔等偷习一生的了。” 他重新又将腕臂缩回袖筒里,漠然说道:“你所想不过是世间澄澈,皇家静安。虽说空泛了些,但也做来容易。待你手握浩荡重兵,纵横天下之际,就会知道你所想不过弹指即可为。”他舔了舔嘴唇,显得随意且漠然。 “娘教导过心思嚣张者,口舌狂妄,不负真才,胸无韬略。你若只嘴上说的厉害,本王取尔小命。”高幼麟甚显帝王气概的一席话,还真让老者微微一愣。久久不再言语,似乎在思虑着得失。 驿道上这连绵锦绣的车队,显然引起了百姓很多注意。 本想着闲坐着议论一番,但瞅见那些侍卫腰间金刀,也就不自觉的默然走远。至于此时的广塘郡,正忙碌的大张旗鼓的修建装点王府。由东平州牧柳漓湖前来监工,不容这里有分毫误差。 封王就藩之事,在天盛已许久未出现过。 前有御弟高剑承,因正处中原争霸之时,便直接披铠执锐上了沙场,建功立业。 等迎来了安平盛世,这位最有望接任皇位的皇室嫡系,被册封为独一无二的天策上将军,可谓天盛军伍的唯一执掌之人。这身份甚至还要强过一隅藩王,坊间也就没传出什么嚣妄议论。 如今高幼麟远赴东平,早已传遍京畿内外。 当然也有替其不满委屈的,本有望稳居东宫,却还是败离京都,远涉广塘了。 皇室内却是祥和平静,似乎不掺有权谋嫉恨,让人也不得不感叹皇家也显真谊啊。 这位被冠以麒麟之名的新晋藩王,将会坐镇天盛东南,积蓄势力,笼络兵马,所为何来便稍显扑朔迷离了。 东平官场是严阵以待,不敢丝毫放松,以迎外来猛兽的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