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也就在庾府住下三四日了,高准是真切感到惬意许多。
虽说缺了皇宫里那无处不见的金煌,却更另有一分野趣。离庾继业寿辰尚有五六日,庾家上下已开始全力布置。
这天盛南北的豪阀权贵想必也都在来京途中了,满朝臣官也不时有前来拜会的。已足以见得庾家炽盛的地位,依旧引得中原官场震动。
正堂里,一行人言笑晏晏的围桌而坐。饭菜很朴素,连水酒都是坊间最为多见的那种。
庾家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点,便是庾继业订下的俭以养德之家风了。就算是那身为礼部侍郎的庾诚,也从不敢豪掷白银,漫撕墨画。
夜色深沉,谈笑声久久不止。
庾继业紧攥着高准的手,多显热络慈爱。“好了,都各自回屋歇息吧,殿下随我入卧房畅聊一夜,我们爷孙俩可得深交一番了。”庾继业摆了摆手让众人退下,看得出来老人家今夜精神正旺盛。
众人弓身作揖离去,庾继业紧紧搀着高准走入了内室。
这位当家之人的卧房甚是朴素,硬榻灰墙,几只杨木凳随意摆着,连那青花瓷壶都已有了豁口。
高准扫视一番,没有过多赞叹。
朝堂早有盛言,说庾家门风之硬朗,恰如巍巍重山之挺立。
二人在床榻上坐下,面前的小方桌上搁着几味糕点和褐色茶水。
庾继业指着那茶杯笑道:“殿下,这是靖州蚁山茶,是老朽的私藏,可从不拿出来示人,今夜就为殿下斟了一杯。与贡茶相比自是不足,但也另有风味。”
高准也不客套,端起瓷杯轻抿了一口。不显苦涩,清淡中裹着几分微甜。
“久闻殿下爱吃甜食,这蚁山茶里便掺了些糖渍,这茶味原是平淡如水的。”似是看出了高准疑惑,庾继业娓娓解释道。
接着自己也小饮了一口:“蚁山茶最令人啧叹之处便是淡然二字,饮之如喝清水。像老朽这种见惯了波澜迭起之人,最该立身的也就是淡然一词了。殿下喝的惯吗?”听着老人满含沧桑的说道,高准这慵懒心性敛去许多,确有平和静水之感了。
他舔着唇角缓缓回味道:“不敢欺瞒外公,高准感觉,只如喝了糖水一般。不过我素来也对茶水不甚讲究通晓,外公觉得好就够了。”
“哈哈,殿下也是性情中人,那不妨吃些糕点。老朽这牙齿不全喽,殿下若不吃,还真就没人动了。”庾继业开朗且风趣的说道,那双枯槁的眼睛里满是欢悦,连胡须都跟着颤动起来。
高准捏起一块方糕,边吃边说道:“素闻外公稳居三朝重臣之首,三省主官当了个遍,可否跟孙辈讲述一些往事,也好让高准仰慕一二。”他自然极有兴趣听取一些庙堂往事,尤其是这位天盛元老开口。
庾继业淡笑着摇了摇头:“谈何重臣,不过护佑王朝前行罢了。今日之陆青庸、高剑承、齐太安,哪个功绩都不弱于老朽了。殿下想听些过往,老朽也便多嘴几句。”
老人又喝了口蚁山茶,眼神逐渐凝重起来,似是在追忆前事过程中,尽是些掺着悲痛的血泪。
“老朽入朝那年,岁不逾及笄。是那翰林苑小小黄门郎,圣祖皇帝贤明玉德。那时天盛还不过西南边陲一蛮国,素被南唐、西梁这些中原正统讥视。那时大虞朝还在,杨室依旧是稳居尊位。”庾继业轻叹着娓娓道来。
目光深邃的有些痴然,还裹着年少时那股豪意。
这所谓圣祖皇帝,便是高准祖父,天盛崛起的最大推手。
如果没有他的革故鼎新,天盛如今也不过是偏居西南罢了。对这位祖父,高准不甚了解,只知他的陵墓建在鹬岭皇冢的最高处。
略停了片刻,老人接着淡然笑道:“八藩围虞都,塞外部族混战重整等等,都是些足以震撼后世的惊变。可那时老朽还籍籍无名的很,唯有道听途说的份。就连天盛也只是此般处境,月旦人物,从来非易啊”庾继业甚为感慨,谁能想象当初那个蛮夷小国,如今也称霸中原了。
高准淡笑着问道:“在宫里听史官提过,立国不易,全赖君主贤德,朝臣呕心啊。尤其是对东越悍然突袭,堪称祖父决策之精髓。那一战之后,我天盛才有了争霸资格。可短短十数年,高室何以便和南唐、西梁强国堪比?”
接着略显自嘲的笑道:“尤其我父甚为钟爱琴棋书画此类文事,对治国理政不感兴趣,岂不也耽搁了争霸之事?外公尽可直言,都是自家人。”他生怕因涉及皇帝,身为臣官的老人不敢多嘴。
提及先帝高识,那天下人无所不知。
这位儒雅皇帝极善书墨之能事,却并无担当朝政之风范。当初南唐文士便借此讥讽过‘提起天盛小君,一想龙袍沾浓墨,二想金口吐儒言,那般场景,契合寒窑贫士也。’但又偏偏高识临朝期间,天盛大军照样是势如破竹,所经之处,王旗插遍。
那些亡国遗民无一不对此疑惑万分,高准便想请教下这位撑国梁柱。
庾继业似乎并不意外,反而言笑晏晏的说着:“殿下既然问,老朽便不得不答。言失之处,就怪老朽脑袋糊涂吧。”他拢了拢衣袖,又往杯里倾下了淡香蚁山茶。
也并不急于饮下,只等着喉嗓干涩时润口。
“先帝钟爱文事,自是无碍。薨后也不留恶名,顶多冠以平庸二字。但先帝最难得可贵之处,在于释权。任由贤臣干吏操劳国政,愿听卿家良言,宠爱膝下百姓。单就一个善字,先帝丝毫不逊,当得一世明主。殿下不必以父上为耻,更该咏赞。”这才仰颈饮下了那褐色茶水,捋着白须接着说道:“这期间有一人更当一说,便是贞儿了。当年的庾贵妃也是偏爱朝政,不通女红,不善诗书,独独痴迷权势。正是由她替着先帝掌握国局,前方战事才未落下。殿下想必也猜到了,不然当今女帝是如何登基的。”他并未忌讳什么,对一些隐秘往事皆是娓娓道来。
说起庾贞儿时,庾继业脸上也并没什么异色,甚至还多了一丝慈爱。
让高准想不通这父女二人是如何渐生间隙的?思虑许久,他转念一想再次问道:“素闻外公和当朝丞相陆青庸政见迥殊,久有争辩。却是不仅传为美谈,而且有益于朝廷。此事何解?外公对丞相有甚评价?”
庾继业与陆青庸当初同为朝堂鼎臣,一位吏部尚书一位门下令,可谓天盛脊梁。
可二人却多有不和,甚至所思所想截然相反。也就在当时朝堂上形成了两党相争之局,随着庾继业古稀致仕,这才渐渐平静。
当时坊间便有谣言频生,言道天盛终会亡于党争。如今自然是不攻自破,但当初恩怨还甚为扑朔迷离。
老人似乎知道高准会问这个问题,只是微微一笑,轻轻咳嗽了一声:“青庸此人,古板顽固,铁面无私至极。坐镇丞相一职,干些补漏裱糊之事,轻松无虞。”
接着沉默些许,略含遗憾的说道:“但正直有余,变通不足,适逢乱世,当可引领君主,广布国策,建撑国功勋。可置之盛世太平,谏言死板,奏折冷酷,无疑多显可怖。”说至此处,他又沉默许久。浑浊眼眸略显黯淡,已不复年少独有的昂扬。
“也不尽如此。”庾继业话锋一转,声调重新欢悦起来,“如今尚不算是盛世,北边燕蛮挑衅不断。百官却以为天下疆域已独属天盛,视燕朝为穷夷。真不该如此啊,自吸纳百万遗民之后,萧室便虎狼自强。朝臣怠懒,正需青庸这冷峻脾性来鞭策,不然吾国危极。”
“若换了老朽,便是盛世虚浮,另藏祸端的光景了。”庾继业自嘲的摇了摇头,轻轻捶着略显酸胀的右腿。
高准替他斟满了一杯蚁山茶,淡笑道:“领教了,这些话外公若是不说,高准恐永难知晓。朝廷琐政,日后还要多请外公点拨。”听着这意有所指的话语,老人轻轻颔首,却是看不出笑意了。
一番涉及朝政过往的交谈,止于寅夜。
蚁山茶喝了个精光,那碟糕点也只剩下些残渣了。庾继业面色疲惫,他已数年没这么秉烛夜谈过了。
“外公早些歇息吧,高准告辞。”高准弓身作揖,不等庾继业下榻,便缓缓退出了卧房。
步履不停的赶往东厢房。正值夤夜静谧,蝉鸣蛙声连为一片,好一番清爽微风入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