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武十六年,天下安定,百姓富足。一切混乱都已终止,一切黑暗都被扫净,这是个清明且煊赫的朝代。
十六年前那个战事重重的时期,已悄然隐没在坊间谈资中。那段自大虞朝覆灭之后的中原乱战,重塑了如今天盛的筋骨,这个本来屈居边陲的狭小藩国,携着一往无前的战勇逐鹿天下。
鞭挞东越,扬马北魏,倾覆南陈,碾压南唐,最后又摧毁了西梁。这般耀眼至极的战绩铸就了今日的地位,这也是庾贞儿生为女儿身最大的愿望。
“哼!安定了十六年,蠹虫还是爬出来了。侵吞兵粮,私拿税钱,南诏州官场竟已如此不堪!范青蛰他是干什么吃的!还有周烽,坐着指挥使的宝座,就只顾边关不管吏治了,让中书省拟一道圣旨,再不整顿南诏吏治,朕让他范青蛰去御马监喂马去!”南书房里传出了庾贞儿怒不可遏的声音。
只见这位天盛女帝在书案前不断踱步,思虑着应付胥吏之祸的良策。
天盛称霸中原后,将天下划分为九州三十六府,另有一百零八郡以及数不清的县镇。这可是莫大一片地域,装着天盛百姓千千万,庾贞儿日夜勤勉这才有了此般盛景。
而如今,远在西南的南诏州吏治庸腐,好几封密折递到了皇帝的案前。怎能让她不大发雷霆,尤其那里靠近边关,更是万分不敢有闪失。
魏昏阳弓着身便去中书省传谕去了。思虑许久,庾贞儿只感觉身心俱疲,她已年近半百了,这操劳国事真是愈加力不从心了。
好在她亲自提拔了一批朝臣,都是精明能干之辈,边关那里暂时还未生起波澜,这天下还算是清明祥和。长叹了一声,她不再想这些,轻步走出了南书房。
高准咬牙切齿的躺在床榻上,衣衫半褪,露出右肩处那手指粗细的伤口。豆大的汗珠在他脸上蔓延四溢,胸膛起伏不定,呼吸也愈发显得急促了。
太医正小心翼翼的给他清理伤口,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已泛黄的血痂渐渐龟裂,进而随着他的喘息便渗出了鲜血。
那太医也甚为紧张,攥着棉布的右手也在微微发颤。好在高准也习惯了这种疼痛,紧咬着牙关也不惨叫。
过了许久,伤口处敷上了一层淡黄药粉,最后缠上纱布,这才结束了一次煎熬。
高准忍着晕沉之感穿好衣衫,坐在床前迟迟不愿起身。一旁提心吊胆的高文姝赶紧坐过来安慰着:“你这陈年老伤已是趋于好转了,我看那伤口好像弥合了些,你也真是的,喊出来怎么了,这是你的寝殿啊。”高准苦笑着摇头:“就剩这点骨气了,再说我确实也习惯了。”高文姝向殿门口吩咐道:“宝善,去御膳房给你主子拿碗甜汤来,该滋补滋补气血了。”
一个身躯瘦小的小太监赶紧照做去了。
“高幼麟!别光顾着自己吃了,给你哥端过来。”高文姝看着趴在桌案前的高幼麟,就气不打一处来。
高幼麟赶忙擦了擦嘴角的饼渣,端着一盘贡糕碎步走来。高准看着已所剩不多的贡糕,猛力拍了下高幼麟的头顶:“你真不知道给你哥留点啊,你是不是自己寝殿里东西都吃光了,到我这椒房殿寻摸起吃的来了?”高幼麟只顾着嘿嘿傻笑,拿去一块贡糕就往高准嘴里填。
高准被呛了个正着,真不知该说他什么了。
“怎么样,治完伤了?母亲这是晚来一步啊。”庾贞儿径直走入椒房殿,目光紧盯着高准右肩处。三人连忙作揖行礼,高准又被扯动了下伤口,呲牙咧嘴起来。
庾贞儿扶着高准坐下,给他擦净脸上的汗珠,威严目光里夹着些许关爱,这已是天盛女帝最怜慈的时候了。
高准淡笑道:“母亲不用过来,朝政要紧,孩儿这伤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庾贞儿轻叹一声:“母亲是日渐感到精力不济了,只祈望你们能快些懂事,也好替朕分担分担。”
高文姝眼神晦涩,有些莫名心绪在翻腾着,手指紧掐着掌心,尽量显得平和活泼些。而高幼麟只是盯着盘里的贡糕咽喉鼓动着,似乎并未倾听这句暗藏玄机的言语。高准则握着庾贞儿略显冰冷的右手,轻声安慰道:“母亲说什么呢,这天盛可一日都离不开您呐。您要是不坐镇朝堂,这天下多少百姓都要遭罪喽。”
一番三真七假的劝告让庾贞儿一直慈笑着,心里滋味如何可就不得而知了。
随着三姐弟的日益长大,还政于高室的声浪在朝野间甚嚣尘上。
女主临朝的弊端在十六年后仍未消解,那些只忠于高姓的肱股老臣是始终看不惯天盛跟了庾姓。虽说那只是些无谓的聒噪,听久了也是颇为劳费心神的。
庾贞儿只在椒房殿稍停了片刻,便匆忙赶去了含光殿。朝会将于傍晚酉时开始,她要去听取边关事务的汇报了。
要知道,在天盛占据的中原之外,还有个更加辽阔的草原王朝。两大王朝之间还夹着个大虞朝的遗存势力虞山国,三方之间气氛诡谲,有一种仅限摩擦的相安无事之感。
尤其是边关地域,时常便激起了探马间的骑战。南诏的密林崇山,凉州的荒漠戈壁,哪一处没有两朝兵士的踪迹?
至于虞山国,是一片隔开了两朝接壤的狭长地形,人口不过百万,军伍也不足二十万人。就这么夹在两大王朝中间,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天盛与大燕的诸多冲突。
天下局势便是这样,三足鼎立的很是倾斜。
在逐鹿中原时期搏得美名的齐太安,以边军指挥使身份坐镇西北关外,这才稳固了天盛的安乐平和。更是遥领兵部尚书官职,成了王朝里仅次于高剑承的兵权掌控者。
至于西南南诏州,则是那个名声不甚显露的周烽镇守,倒也并无变数出现。光是这两处并不算辽阔的边关地域,庾贞儿就倾入了近五十万兵力,严防塞外那群虎狼的随时南侵。这便是百姓眼中最普遍的天下局势,卧榻之侧有虎狼酣睡,日夜都想着扬鞭海滨,窃居建安!
这次简短的朝会上,庾贞儿再次大发雷霆。依旧是南诏之事,却是边关战事。
在最近几次小规模骑战中,大燕是叫嚣不停,周烽则一直高挂免战牌。不然就是象征性的应付着,颇为有损天盛国威。
这位镇西指挥使还有句很让世人诟病的名言‘跟一群整日都在马上挥舞长鞭的蛮子比拼骑战,那就是嫌死的慢了,应以烽燧、戊堡、兵镇、沟壑、悍卒相拒,才不惧塞外那人人都可当精骑用的大燕!’对于西南边关来说,确该如此,毕竟崇山峻岭一重重,实在不适合探马全力冲锋。
这名言首先就让天盛骑军心有不适,讥讽着周烽的胆小如鼠。且不说那支名冠天下的铁浮屠重骑,单是凉州边关那纵横无匹的铁骑,也是让大燕苦不堪言久矣。
于是两封谕令前后传入了南诏州,让那些以为天高皇帝远的官场蠹虫遭到当头一棒,纷纷藏起了自己的狐狸尾巴。
那周烽却仍旧置若罔闻,以探马损失严重为由模糊应付,让人真不知他是哪来的愚勇要如此放肆。
星夜之下,南书房依然灯火通明。魏昏阳默然守在门口,如一只森冷的夜枭。庾贞儿疲累的伏在金案前,揉着眉额漠然说道:“陇西那边的赋税少缴了一成,这是户部的事,礼部有一员外郎私自侵占农田,这是刑部的事,还有!靖州军一校尉街巷内奸杀民女,这也是刑部的事。你们可真会做甩手掌柜啊,朕是不是得翻翻诸位的荷囊,看看谁拿的贿赂多啊?”
金堂中六部尚书除却齐太安都来了,还有丞相陆青庸,中书令房遗龄等人,都是这天盛王朝最高层的掌权者了。
众人弓身不语,多是想着如何从这处境中脱身。其实庾贞儿说的这些腌臜事,哪一天不在重复发生,这本就不需皇帝过问,只是这位女帝太过勤勉尽责了。
礼部尚书李恪首先下跪请罪:“微臣没管好礼部,致使属下有如此罪恶行径,请陛下降罪。”
余犀然也紧忙拱首说道:“户部亦然,微臣失职。”庾贞儿轻叹着站起身,托起二人臂膀淡笑道:“朕也不是闲着找你们麻烦,委实是防微杜渐啊,这人呐,站在了巅峰,不能只是一味的触及云端,也得瞧瞧脚下的风景不是?”
房遗龄捋了捋白须,赞声道:“陛下心忧百姓,这是天下幸事,我等老臣自然也会陪着陛下俯瞰坊间。”
也只有资历甚老的中书令敢这般附和皇帝了,毕竟是多显虚假了。
“兵部的人呢?他齐太安不在,王世坚和许蒙总得来一个吧。”庾贞儿话锋一转,并不领受房遗龄这番附和之言。
自然无人答话,本来就是这位女帝念及兵部事务繁琐,特意准许两位侍郎可减少入宫的。几位掌权者在南书房密谈许久,这才缓缓离去,类似这种额外的兢兢业业,年老者已身历十数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