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庾家阖府上下都早早醒来。剖鱼剁肉,摆酒备茶,好一番热络景象。
庾继业特意穿着一袭紫红锦衫,精神抖擞的接待着各路来客。
整个东柳巷都被披上了一层嫣红,尤其那庾府牌匾上系着的彩绫更为随风飘扬。
庾诚随着家主笑迎宾朋,庾昌则忙碌的穿行在各处庭院,巡察各项筹备是否充裕。
也就庾正春显得悠闲了,躲在西厢房和几个来访旧友饮酒畅谈,不时就传出爽朗笑声。
寿宴要到晚上才正式开始,但这一天也足够忙碌奔波了。
正堂里有资格落座的,不过寥寥数人。
陇西马铸华、吴州钟烈、江南陆顺章、司徒家的年少校尉司徒嬴、还有便是东洛郡王的嫡子吴庚了。
这帮世家权贵都自觉敛去了一身的桀骜骄横,在这位耄耋老人面前,都显得毕恭毕敬了。
高准却独自在东厢房院里烦闷踱步着,眉目间的愁意层层叠叠的难以消弥。
似是终于不耐烦了,他往石凳上沉闷一坐,双手抱胸自顾自咒骂道:“宝善这是干什么去了!这寿诞即将开始,我这礼物还没着落呢。皇宫那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哎呀,一个寿辰为何搞的如此诡谲难料呢?”沉默半晌,他含怒走进卧房狠狠关上了门,躺在床上不断哀叹着。
也不知等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
小太监拿着个布包小心翼翼的走来,伸长脖颈瞅着主人歇下没有。
“你还知道回来!这两三个时辰干嘛去了?”一声责骂顿时袭来,让人如坠冰窟。高准扶着床沿坐起,眼神不善的盯着宝善。
后者不自觉就打了个寒颤,咽了口唾沫轻声说道:“不瞒殿下,奴才回宫了。几日离宫前,魏貂寺就让我今晨回去一趟。然后他交予了我这个布包,说是陛下谕令,算作庾老寿礼。瞒着殿下实属魏貂寺有过提醒,万请恕罪。”然后便将那布包递给了高准,自觉跪下了。
高准紧皱眉额,摸着甚是轻薄的布包,就欲揭开看看。
宝善连忙提醒道:“殿下!魏貂寺说陛下口谕,直接交予庾老便是,不可提前知晓。”他畏惧的紧盯着高准,生怕布包被揭开。
高准思虑着这是什么意思,想了许久还是没有头绪,只得照谕令行事。
“起来吧,这里离皇宫弯弯绕绕的也不下七里。魏昏阳这是越权了,敢私通我的近侍!好好歇着,晚上随我去正堂拜寿。”他随即便又躺下,准备先小憩一会。
宝善悄然无声的退下,很是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随着热闹的经久不息,夜晚也渐渐笼罩过来。
整个建安犹如星空一般,点缀着数不尽的灯烛。尤其庾家,覆盖在一层殷红之内,让人艳羡至极。
锣鼓震响,琴瑟和鸣,好一番盛世画卷。
桌椅板凳齐备,鸡鸭鱼肉伴着香味被递送各处。
来客不仅有富贵门庭,那墙角屋后也坐着不少粗布衣衫之人。
那酒坛都快堆积如山了,杯盏相碰觥筹交错之下,许多人都有了三四分醉意。
正堂内,还是以交谈为主。
几个豪阀嫡系和庾继业聊的甚是热络,不时传出一片欢笑。尤其是那陆顺章,满腹经纶,话语总能引得庾继业赞赏点头。
这场景看似世俗,实则暗藏着门阀间的纵横交往。
高准自然就坐在庾继业身边,随着众人言笑晏晏。却是很少举杯,多时只顾着大快朵颐而已。
他总感觉筵席上会有意外,对宫里送来的布包不甚放心。倒也没谁主动向他敬酒说话,甚至都微微离远了些,想是不愿掺合皇廷和庾家的恩怨。
正推杯换盏之间,庾府那白眉皓首的老管家站在了堂门口。
这位为庾家操劳了一生的老人招手喊道:“都静一静,大家吃喝随意,但也听老朽说几句。”
他随即展开了红纸礼单,朗声说道:“此为来宾礼单,便由老朽宣读一遍,以示诸位诚意。”
接着清了清喉嗓宣读道:“陇西马家,金玉器九十九件,绫罗美缎三百匹,玛瑙翡翠二十颗,檀木桌椅十张;江南陆家,犀锡器八十五件,东山竹雕一百样,上等蚌珠三十颗;兖北东洛王府,雪狐裘三张,山水古画十幅,极品墨砚十三座;吴州李家,虞朝古籍一百五十卷,金丝楠合抱之木一棵;凉州司徒家,蚁山茶十斤,仕女屏风二十面,鎏金如意三十五柄。”
不待众人醒转过来,老管家又郑重说道:“除此之外,巨鹿书院小祭酒珍品古籍一本,吏部尚书尚温麒麟花瓶一对,中书令房遗龄徽笔七杆,所书贺词一份。应庾老要求,除却少量珍品以外,所献之礼都会兑为铜钱白银,以赈济穷民伤兵等。”
顿时一片叫好声,所有来客都在鼓掌,这显然是有感于庾家善举。
老管家轻笑着离去,甚是轻描淡写。庾继业则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热切的和众人交谈着。
高准淡笑着起身作揖:“外公,我也有寿礼相送,是刚从宫里取来的。”接着他从袖里拿出了那布包,递给了庾继业。
这一下全桌人视线都齐聚过来了,想知道皇帝对这场寿诞是何种看法。
庾继业接过这甚为轻薄的礼物,也不急于揭开,冲着高准慈笑道:“看来陛下尚念着老朽,难得啊。”这才在一片恭维附和声中缓缓揭开布包,动作微颤却很沉稳。
那是一块细薄碧玉,通体青翠欲滴,纹理清晰,雕琢巧妙。
怎么说都是件金贵之物,可众人心里唯一的疑惑却是,它为什么断裂了?
的确,布包之上那块翠玉只剩一半,纹饰显得残破不整。能看出那断口还是崭新的,微微泛白。
连高准都紧皱着眉额,心里那不安的预料愈加强烈了。议论声渐渐扩散开,那些门阀权贵却都识趣的沉默不语。
庾继业迟迟没有放下那布包,脸上一片死寂。
沉默许久他才颤巍巍的拿起了那块断玉,轻叹一声,哀伤的喃喃着:“贞儿,你是真要和为父恩断义绝啊。你当了皇帝,不也是老朽的爱女?”他眼神怔怔,痴然的盯着门口,像被抽去了魂魄一样。
“皇上驾到!”一声略显尖锐的呐喊自门口传来,犹如天降雷霆一般轰然炸落。
筵席间顿时一片轩然**,许多人都痴呆着不敢相信。还是高准反应最快,随即起身前往迎接,眼神也甚为讶然。
庾贞儿撩起衣摆缓缓走下车驾,刚喊完的魏昏阳紧忙过来搀扶。
这位天盛女帝抬头瞧了瞧那块墨金匾额,嘴角掀起一丝讥笑。还未等走出几步,高准就气喘吁吁的跑来了。
他上前挽着庾贞儿的玉臂,欢喜笑着:“母亲怎么来了?怎么也不和孩儿说一声啊?您这出宫次数可是寥寥无几。”他心里疑惑,却识趣的没有表露出来。
“来看看准儿啊,你都离宫七八日了。怎么样?这东柳巷没有亏待你吧?”庾贞儿紧握着高准右手,关切的问道。
后者淡笑着点了点头:“吃喝都还好,较之宫里有趣多了。只是没时间去玉露街逛逛,见识下建安盛景。”二人弯弯绕绕的往前走,魏昏阳像一只夜枭一般跟着。
“参见皇上。”才步入摆满着筵席的庭院,百余人便跪地齐声喝道。
没人敢抬头去偷看一眼,所有人都被吓的抖如筛糠。
饭香味在空气中凝止,道道烛光都在忽明忽闪,却不见微风拂过。
庾贞儿自顾自走入正堂坐下,高准紧挨着她也落座,二人拿着竹筷开始品尝起来。
魏昏阳巍然立在堂门口,吩咐道:“陛下谕令,庾家人继续跪着,其余来客自便,不必在意皇上在场。”没人敢不听,在一片死寂氛围之中,所有人默然的动筷夹菜。
庾家人除却庾继业之外,都俯首深跪着,身躯微微发颤,不知道何处开罪了皇帝。
庾继业始终没有起身,紧闭着苍目屏气凝神。他这位三朝元老,早就被先皇特令不必劳身下跪,甚至这上朝还要给他备紫檀木椅呢。
气氛陡然冰冷下来,谁也不敢在皇上面前大声喧嚷。
甚至心里咒骂着自己就不该来淌这趟浑水,这岂不是自找苦吃!一些谨小慎微之人干脆不动了,像个木桩一样痴痴坐着,自身显得就是个累赘。
母子二人却是和睦至极,交谈着分离这些时日所经之事。
庾贞儿不时慈爱的看着他,目光悠远深邃。高准不断给她夹着菜肴,还附赠上几句介绍。
庾继业便显得多余了,他始终没有睁眼,不是不敢,而是一种心如死灰一般的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