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志远自然瞧出了诸葛云目光中的失望,苦涩道,“将军,这些末将又怎会不知,可是,末将又能如何呢?说到底,末将也只不过一小小的五品将军,泉州之外虽有水师坐镇,然无上峰之令,末将焉能调动大军,又能奈夷国之兵如何?”
诸葛云摇了摇头,道,“这就是理由?”
詹志远也摇了摇头,道,“昔日将军曾问末将为何从军,末将道为了斩夷国之兵,有朝一日可将夷国夷为平地。可……这么多年过去,皇帝,朝廷却无一丝要动兵的样子,末将已经不年轻了,已经等不起了……”
詹志远望了一眼魏舟,道,“末将心知地府之后乃为昔日的二王之一,也知道地府要行谋逆之事,不过,末将已经不在意了,末将只想在还活着的时候,可踏夷国之地,可报血海深仇……这些年,末将常与父母在梦中相见,父母皆问,为何末将还不替他们报仇……”
詹志远声音哽咽,目光复杂。
诸葛云只道,“仇恨已让你心智迷失,也难怪会如此糊涂……”
诸葛云望了一眼天边,又望了一眼詹志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满是失望。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如人心。
失望么?
又怎会不失望。
诸葛云扫了一眼詹志远身后的一千水师,竟笑了笑,问道,“要对我出手么?”
詹志远摇了摇头。
诸葛云道,“入泉州者,只有我一人,若此时不出手,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詹志远苦笑一声,道,“先生说笑了,先生若无把握,焉会入此虎穴?想来,或许是陛下终于要对泉州动手了,不然,又岂会让先生亲自来此。”
诸葛云道,“因为泉州有一个还愿意叫诸葛云一声先生的人,故,到泉州,只需诸葛云一人。你的猜测不错,不过却不尽对,陛下要动的,远远不只是泉州……”
詹志远身体一颤,或是因为听到要动的不只是泉州,或是因听到了自己还可以叫诸葛云一声先生,又楞楞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
鬼使神差的,詹志远竟道,“若先生赌错了,岂不……”
诸葛云饶有深意的望了詹志远一眼,淡淡道,“诸葛云要杀一个詹志远,很难么?”
詹志远哑然。
“是啊……先生为儒帅,羽扇一动,可覆灭千军万马,坐镇剑南关,让敌国之兵不敢妄动分毫,如此,莫说世人,便是志远都险些忘了,先生的刀,究竟有多么可怕……”
诸葛云淡淡一笑,并不否认。
“詹志远听令。”
诸葛云一声轻斥。
詹志远半跪在地,行礼道,“末将在。”
“汝率一千水师,速将泉州府围住,若有反抗者,杀无赦。”
“诺。”
詹志远朗声道。
江南东道已让朝廷,让皇帝头疼许久,如今终于要一整东道之地。
詹志远心知皇帝不是一个冒失之人,若无绝对的把握,绝不可能如此。 东道之地一平,内忧已除,那么下一步…… 詹志远目中有光芒闪闪,或为泪,或为他物…… 等了这么多年,这一天终于快要到来。 在场之人心中之惊已无法用言语形容,一切变得实在太快,面上尽为骇然之色。 “诸葛云……围泉州府……动的不只是泉州……” 诸葛云与詹志远之声虽不大,可夹杂的东西足以震惊天下。 要变天了,变得不只是泉州的天…… 众人望着诸葛云,这个只在传闻中出现的大人物。 诸葛云淡淡的瞥了一眼魏舟,对着西门绝道,“虽是输了吕白衣半招之故,不过,还是有劳西门兄了……” 西门绝面色不改,只道,“在来泉州之前,天下人皆道,诸葛云者,方为天下第一刀,不知诸葛兄何时与我一战?” 诸葛云望了西门绝一眼,笑道,“天下第一对西门兄而言重要么?” 西门绝摇头,道,“不重要,不过,诸葛兄就不想与我一战么?” 诸葛兄道,“自然是想的,不过,得等此间事了。” “好,等你。” 诸葛兄点了点头,望了一眼姜峰,皱了皱眉。 西门绝看向魏舟,道,“如今如何?” 魏舟面色阴翳,冷冷道,“怎么也没有想到诸葛云这等人物竟会亲至泉州,且詹志远竟将那浅薄的师生情分看得如此之重,三言两语即倒戈相向,着实可恨,也可笑……” 西门绝呵呵一笑,道,“也是,像你这种人,又怎会懂情分二字?” 西门绝冷笑一声,道,“地府身后乃鲁王,鲁王昔日虽谋逆失败,然其终究是姓楚的,说起来晋王与当今天子之争为兄弟之争……不过,到了现在,尔等莫非还在想着可以谋事成功?这么多年,尔等所行之事大多丧尽天良,多少无辜百姓亡于尔等之手,百姓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即使是真的让鲁王坐上九五之位,又岂能守得住?” 魏舟冷冷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成大事者,焉能不死人?” 西门绝摇了摇头,道,“尔等已入魔障矣,难怪会想着真的夺下泉州,福州二州之地,让夷国之兵借道行之,直入江南西道,拖住江南西道水师。尔等本就在江南东道经营多年,待泉,福二州取下之后,又在东道各州起事,集东道之兵,取淮南道之地,后……” 魏舟面色大变,道,“你……你怎会……” 西门绝道,“或许,尔等还有诸国都有过商议,待江南东道起事之时,诸国之兵亦会兵临边关,故皇帝不可能动边关之兵,这,便是尔等最好的机会。” 魏舟紧皱眉头,道,“这些东西你怎么会知道……” 西门绝饶有趣味的望了一眼魏舟,道,“你猜。” 魏舟默然不语。 其实就算西门绝未曾说出方才之语,在瞧见诸葛云的一瞬间,魏舟心头已然大震。 诸葛云出现在泉州已足以说明很多东西。 只身入泉州? 魏舟不相信诸葛云真的会一个人到泉州,即使他是诸葛云,乃为如今的大楚第一名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将无兵,又能如何? 詹志远或许念及因与诸葛云有师生名分,甘愿倒戈,可泉州之外的三万水师又岂会都如詹志远一般? 三万兵卒,焉是一人可敌之? 皇帝不会天真的以为仅凭诸葛云一人便可平三万兵卒,定会动用剑南道之兵或者岭南道之兵。 不过,若是调动大军,声势难掩,又岂会没有半点风声传出? 由此可见,诸葛云麾下可用之兵定然不多,纵是他是诸葛云,当世名将,要除三万水师亦并非易事。 而因剑南关有诸葛云及其麾下将士坐镇,齐国之兵方不敢妄动,若无诸葛云,齐国之兵又怎会不兵犯剑南关? “机会……还有机会……若是三万水师可以将诸葛云拖在泉州,待江南东道诸道起事,齐国兵犯剑南关,皇帝,诸葛云定会陷入两难之境,到时候再与夷国之兵围而歼之……若是没了诸葛云,剑南关又能守住多久?大军可由江南东道出,取淮南道,河南道,兵临长安……” 魏舟望了一眼三丈之外的西门绝,面上无半分喜色,且不言猜测是否正确,即使一切如其所料,又或者鲁王真的登上了九五之位,可他魏舟也不可能等到那一天了。 眼前之人,有绝刀之誉,便是吕白衣都只胜其半招,自己又能如何? 魏舟苦涩一笑。 西门绝轻声笑道,“十殿阎罗之二在此,为何未战先怯?” 话音未落,西门绝转头望了一眼人群。 今日发生之事一波接着一波,众人面上惊色未褪分毫。 乞丐非乞丐,而是昔日的天下第一刀。 酒楼东家既为东家,亦为恶名昭著的地府十殿阎罗之一。 诸葛云竟来了泉州,为何而来? 虽是只言片语,可已有人想到了许多,难怪燕春楼在泉州多行恶事,魏舟一手遮天,原来泉州官府衙门与地府竟已串通一气,狼狈为奸,或许衙门中的官老爷也是地府之人。 地府之后竟为二十四年前谋逆失败后的不知所踪的鲁王,当今天子的兄长。 起事? 起何事? 诸葛云多年未曾出剑南关,今亲至剑南关,为了何事? 令詹志远领兵围了州府,为了什么? “大乱将起矣……”有人心中暗叹,“或许也并非一件坏事,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若是朝廷再补整治泉州,乃至江南东道之地,东道之民已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多年,或会揭竿而起也不一定。毕竟,谋逆之罪当诛九族,不过横竖都是一死,何不一搏?如今若是朝廷真能荡清贼人,让百姓可安居乐业,则可免祸事也。” 又闻西门绝嗤笑一声,道,“司无命,好歹也是一个名满江湖之人,若不到此刻还则罢了,既已到了此处,为何还要藏头露尾?皮囊可以易容,杀气焉能藏住?” 众人瞧见西门绝的目光,闻其语,左顾右盼。 “十殿阎罗之二?一人为魏舟,另一人……另一人难不成是司无命……” 众人双目瞪得很大,满面不可思议。 司无命,江湖人皆称其为玉面书生,又誉其为君子剑,其人为一谦谦君子,侠义心肠,多有受其恩惠者,在江湖声望很高。 “司无命……司大侠怎么可能是地府的阎罗,不是传闻其曾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人物与地府的一位大人物大战,惨胜,由此与地府结仇,故司家庄常受恶人袭扰么……” 西门绝摇了摇头,这世上,真小人可恨,伪君子更可恨。 “唉……” 人群中传出一声叹息。 一老妪颤巍着身子人群中走出,步履蹒跚,仿佛一阵冬风都可将其吹倒。 众人望着老妪,皱起眉头。 下一刻,众人面色大变,目中已为骇然之色充斥。 “这……” 只见老妪迈出一步之后,佝偻的身体已然直立,不再颤巍。 又迈出一步,满头银发已尽为青丝,如老树树皮的肌肤也已变得嫩滑。 第三步迈出,老妪已变成一个男子,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虽已是中年,却不改其俊逸分毫,反而平添几分厚重,足以让诸多女子一见倾心,无愧于玉面书生之誉。 “在下曾有幸去过司家庄,见过司大侠,此人竟……竟真是司无命……” 西门绝望着司无命,问道,“累么?” 司无命又怎会不知西门绝之意,笑了笑,道,“绝刀化身为一个老乞丐,行乞为生,累么?” 西门绝道,“一样么?” 司无命道,“有何不一样?你我都是为了掩饰一些东西,不是么?” 西门绝摇了摇头,道,“一个为了大楚,为了黎民百姓,一个为了自己,为了虚名,你说呢?” 司无命望着西门绝,皱了皱眉,道,“西门先生觉得这世上有对错之分么?” 西门绝道,“有黑有白,有对有错。” 司无命又道,“若杀一人可让百人活,反之,百人死,那么,杀一人之举,是对还是错?” 西门绝道,“这便是你装成一个谦谦君子,行丧尽天良之事的理由?” 司无命面色不变,道,“不过立场不同而已,成王败寇,若昔日是鲁王殿下登上大宝之位,吕白衣如今又与司某何异?” 西门绝未曾回司无命之语,只望向一旁楞楞出神的姜峰,拍了拍姜峰肩头,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沉声道,“与人一战,若生怯意,必败无疑,若是生死一战,则必死无疑。一战之时,无论对方是天下第一还是天下第二,都不可心生惧意,皆要拔刀一战,战有一线生机,不战必死无疑。” 西门绝一瞥魏舟与司无命,又道,“若像这二人一般,不敢出手,还不如自废武功,自行了断。” 言语中尽是轻蔑之语。 姜峰双瞳一缩,目中有异样之色一掠而过。 西门绝缓缓抬手,举起手中的刀,说是刀,其实也只是一把菜刀而已。 西门绝道,“大道三千,各人之路尽皆不同,世人都说老夫的刀绝情绝爱,绝义绝怜,绝亲绝友,初时的确如此,不过,绝刀亦诞于情字之上……” 言未尽。 姜峰眉头紧皱,望着西门绝手中之刀。 西门绝一扫魏舟,司无命,道,“二位准备好了么?” 魏舟冷冷道,“准备领死么?” 西门绝道,“然也。” 司无命手一抖,袖中滑出一柄软剑,软剑通体银色,十分奇异。 司无命冷哼一声,道,“绝刀绝刀……都说绝刀杀人从来不需要出第二刀,司某偏是不信,今日便来讨教讨教。” 西门绝呵呵一笑,道,“剑真的可以壮胆么?” 司无命面色一变,不语。 魏舟一甩袖袍,袖中竟飞出三枚金针,针上又有绿光闪闪,已萃剧毒,碰之必亡。 西门绝面色不变,一刀斩出,刀气如浪,竟硬生生将三枚金针拍向一旁,遁入枯树之中。 “鸡鸣狗盗之辈,终究上不得台面。” 西门绝淡淡道。 魏舟冷哼一声,道,“能杀人的手段便是好手段,谁会在乎怎么杀的人。司兄,我二人合力,绝刀又如何,又未曾生三头六臂,定可杀之。” 话音未落,魏舟已扬起手中折扇,以扇为兵,一开折扇,在虚空一划,一道乌光袭向西门绝。 司无命道,“好……今日若能让绝刀身首异处,你我之名定传遍天下……” 司无命手腕轻抖,长剑在虚空挽出一道剑花,一步迈出,人未至,剑气已至。 二人呈夹击之势,要以二敌一。 西门绝面色不变,眸子一冷,煞气瞬间萦绕其身,宛如一尊杀神,无愧于绝刀之名。 “我有一刀,请君赴死。” 扬起菜刀,西门绝轻声道。 一刀劈出,竟隐隐可闻龙吟之声,刀气翻腾,既是刀气,亦是杀气。 刀若不杀人,又怎能称为刀? 绝刀之名并非虚妄,乃是西门绝一刀一刀拼杀而出。 昔日手无缚鸡之力,直到中年遭逢大变,为了亡故的妻儿入武道,无人指点,没有师门。 没有人知道西门绝是如何一跃成为绝世高手,也没有人知道西门绝在那些年经历了什么。 吕白衣曾问过此事,西门绝只是轻描淡写的道,“杀人嘛,把刀当成柴刀,把人当成木柴,又有何难?” 西门绝双目一睁,漫天刀气又在一瞬间化为虚无,好像从未出现过,缓缓的递出手中之刀。 很慢,很慢,慢到甚至莫说杀人,甚至连一根枯枝都无法斩断,慢到围观众人皆满脸惊愕。 “这一刀……焉能杀人?” 可司无命的面色却变了,苍白无半分血色,目中有骇然之意,又有几分恐惧。 “为何如此?为何看似缓慢到了极致的一刀竟感觉避无可避,不可力敌,甚至连拔剑都已没了力气?” 司无命双瞳瞪大,“不对……不对……不可能没有力气……” 司无命虽不说纵横江湖,可在江湖中也声名远扬,君子剑的君子二字乃为虚妄,可其剑法却是真的已至化境,若不然,何以成为地府十殿阎罗之一。 菜刀已至司无命面前一尺之地,突然,司无命面色大变。 痛。 撕裂之痛。 为何会痛? 额角的汗珠顺着司无命脸颊滚落,重重的砸在地上,汗珠迸开。 嘀嗒……嘀嗒……嘀嗒…… 一滴一滴。 当真是汗么? 司无命余光一瞥,望向地面。 “为何这汗珠竟是红色?” 司无命不解。 心头一震,司无命目光陡然转向西门绝,却见西门绝双臂下垂,并未举起手中之刀,面色无悲无喜,如入定老僧。 “这……莫非方才的那一刀竟是幻境……” 司无命茫然不解,皱起眉头。 在眉头皱起的一瞬,司无命又见眼前竟有血色一闪而过,一阵刺痛感钻入心海。 司无命望向一众围观之人,见众人神色骇然,目光中尽为不可思议之色,竟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众人为何如此,又为何会有这锥心之痛……” 司无命抬手摸向脸颊,觉指尖有黏稠之感,一阵疑惑,将手放在眼前,定睛一看,司无命不禁眨了眨眼。 “血……为何会有血……” 司无命又摸向脸颊,由眉心自上而下,竟可摸到一条细细的裂缝,血正是从裂缝中流出。 “这是……这是伤口么……若是伤口,是何时受的伤?若不是伤口,又怎会有血流出,怎会有痛感?” “方才明明瞧见西门绝斩出了一刀,为何如今见其双手下垂,无动刀之意?” “若一切皆为幻境,又为何会如此真实?” “为何……为何天色变得这么昏暗,黑夜怎会来得这么快?” “为何内力在流失,为何觉得周身竟没有一丁点的力气,莫说舞剑,便是抬手都成了难事……” 司无命不解。 突然,一道有些许沙哑的声音传入司无命耳中。 “老夫的刀,快不快?” 司无命面色大变,身体颤抖起来,用尽了全身力气睁开已不自觉闭上的双眼,见西门绝淡淡的望着自己。 “刀……快……” 司无命如遭雷击,神台清明起来,面上竟泛起恍然之意。 “原来一切并不是幻境,西门绝确确实实的斩出了一刀,之所以觉得那一刀实在太慢,是因为在瞧见刀身的时候,那一刀早已斩完收回,而瞧见的不过是留下的残影而已……” “众人之所以会是那种神态,乃因瞧见了我脸上的刀痕。” “这世上,怎么……怎么会有这么快的一刀……” 司无命不解,只觉眼皮很沉重,重如泰山,身体很轻,轻如鸿毛,摇摇晃晃,朝后仰去,重重的摔倒在地。 意识在消散,生机在逝去。 又闻西门绝笑了笑,道,“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便是地府之人么……” “是呀,大难临头各自飞,若在西门绝出手之时,魏舟在其身后出手,即使我必死无疑,西门绝又焉能活?可惜魏舟选择了逃,而非对西门绝出手……” 司无命彻底失去生机。 围观众人楞楞的望着司无命的尸体,愕然万分。 “名震江湖的君子剑,竟连绝刀的一刀都挡不住……绝刀的刀真的有这么可怕么……” “天下第一刀,无愧于天下第一刀之名……” 西门绝也望了一眼司无命的尸体,瞧不出悲喜,藏刀二十年,如今出刀,以一地府阎罗之血祭刀,不失为妙事。 西门绝望着姜峰,道,“懂了么?” 姜峰道,“懂了又有何用,人死不能复生,死去的人焉能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