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南门一正心神,笑道,“北司莫非无人否?若不然,怎会让一个江湖杀手为首,莫非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皆不堪大用?”
说完,司徒南门未看吴笑,反而看向谷雨,见其面色不改,如入定老僧,让人瞧不出其情绪。
在北境边军大多将士眼中,北司之人不过皇帝养的鹰犬,只会对朝中官员挥出屠刀,可司徒南门心中十分清楚,北司没有那么简单。
吴笑,出身名门,昔日亦为军中前途无量之将,只不过后来进了北司而已。
还有藏香阁的那位孟无辛,前尚书令,如今长安书院的山长姬丘曾赞曰,其智近乎妖,有经纬之才。
姬丘是何等人物?大楚能有中兴之兆,其居功至伟,已为天下学子心中圣人一般的人物。天下间能得姬丘不吝啬赞美之语者,屈指可数,可见孟无辛之才。
至于吕白衣,且不说其剑已被天下人赞为天下第一,昔日其为长安禁军皆为其麾下,于军中之声望甚至只稍弱于诸葛云与司徒北,也正因如此,吕白衣的北司才会让一种官员如此害怕,闻吕白衣之名而色变。
至于北司的三十六天罡自不必多言,皆有其独特之处,或擅易容之术,或擅剑,或擅刀,或擅刺杀……说北司人才辈出亦不为过。
司徒南门心知,此次平江南东道,不仅对自己,对诸葛石,对王道远十分重要,对北司亦是如此。
若北司可在平江南东道贼人中大放异彩,立下大功,可让天下人,满朝文武对北司之人的印象皆有改观,证北司并非只有能对付自己人……
可饶是如此,北司竟未让吴笑,亦未让孟无辛为首,而是眼前这个年轻人。
言语虽有讥讽之意,可司徒南门对谷雨已在心中已暗暗道,“此人定非易于之辈,不仅仅是其武功……若不然,吕白衣焉会让其为首,吴笑,孟无辛焉会心甘情愿让出位置?而北司之后为皇帝,若北司在平江南东道之事中表现不佳,丢的不仅是吕白衣,北司的脸面,亦是丢了皇帝的脸面……”
吴笑瞥了司徒南门一眼,笑道,“都道北境边军为百战之师,悍将不计其数,可为何司徒北将军未让悍将领兵至此,而是让少将军?莫非所谓的猛将如云只是传言?若不然,为何会让少将军担此大任?”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谷雨淡淡一笑,无论吴笑心中是何想法,此语一出,至少明面上已将谷雨当成了自己人。
吴笑又道,“且,谷雨现在可不是什么江湖杀手,而是北司第四块元字令之主,虽无官爵,可其于北司中地位已与吴某相当,此次平江南东道之事又有何不妥?倒是少将军,若非有一个好姓,岂可领三千边军入江南?”
司徒南门面色一变,望相谷雨的目光中尽为骇然之色。
元字令共有四块,三块在北司建立之初便已有其主。二十年,北司人才济济,亦有立下卓著功勋者,可最后一块元字令都未有其主。
如今,这最后一块竟落入了一个年轻人手中,司徒南门又怎会不惊?
“大楚诸多世家中,并无谷姓……此人究竟是何来路……”
司徒南门心中不解,闻吴笑之语,却已未怒,反而哈哈大笑。
几息之后,司徒南门突然止住笑声,淡淡道,“可惜,在下就是有一个好姓,不是么?”
谷雨瘪了瘪嘴,道,“了不起。”
司徒南门盯着谷雨片刻,道,“能为此行北司之首,你也很了不起。”
谷雨点点头,道,“谢谢。”
司徒南门呵呵一笑,道,“军中诸事繁杂,若无事,末将先行告退。”
说罢,未待吴笑答话,司徒南门已转身离去。
吴笑也不在意,笑了笑,道,“多有叨扰,告辞。”
谷雨与吴笑也缓缓离开。
“吴大人,此行亦为考验?” 谷雨问道。 吴笑摇摇头,又摇摇头,道,“是又不是。” “此话怎讲?” “非陛下,北司之考验,不过是吴某想瞧一瞧你这小子是否会让吴某失望而已。此行为平乱事,斩贼人,北司等了这一天已等了太久,若你不如我意,吴某便是违令亦不会让你为此行北司之首。” “吴大人实诚。” “这是自然,吴某可不像吕白衣和孟无辛,算计来算计去,一根肠子曲曲折折百余道……” “那么,在下是否让吴大人满意?” “凑合。” “仅仅是凑合么?” “凑合已经不错了。” “也是……” 行于官道之上,二人身沐月光,走得不紧不慢。 谷雨问道,“北境三千边军在此,不知在下的一千北司之人在何处?” 吴笑未答其问,只道,“王道远及其三千水师,诸葛石与其麾下剑南关三千刀兵都已陈师江南西道,司徒南门三千北境边军已在润州,加上北司,正好兵分四路。江南东道十九州,如今已取润州,余下十八州,国有大小之强弱之分,州亦如此。” 见谷雨现思虑之状,吴笑又道,“大楚立国之后,以州之户数将州分为上中下三类,上州有驻军三千,中州两千,下州一千。若照户数,江南东道本应只有五洲为上州,分别为婺州,常州,润州,苏州,杭州,可江南东西却有七个上州,谷雨另外两州?又是否知这两州为上州之缘由?” 谷雨道,“泉州,福州,这二州之所以为上州,乃因福州之外不到三百里,有一岛,岛上有一国,曰之夷国。夷国之人,大楚立国之时本已称臣,为大楚之藩属国,然见大楚国力渐弱,故近百年来不仅不尊大楚朝堂之令,反而多有袭扰边境之民,扰之即退。大楚水师曾多次征伐,然夷国之人民风彪悍,又占据天时地利,多次都无功而返。而后大楚国力已不再适宜大战,故只得将泉州,福州升为上州,驻兵三千,以防夷国之兵袭扰百姓。” 吴笑点头,道,“十八州,待贼人反应过来,到时候,驻兵守城,坐拥天时地利人和,定为苦战,尤以七个上州最甚。” 谷雨面色微变,道,“不对,润州已下,只余六个上州。十八州,若除去福,泉二州之后,剩余十六州,北境边军,剑南道刀兵,江南西道水师,北司,正好一方四个州……” 吴笑道,“然也。” 谷雨又道,“四州中皆有一上州,若四方皆同时取下四州,余下的福,泉二州即为一份胜负之地?” 吴笑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一决胜负之地,或者说最后要攻克之地为婺州,睦洲。” 谷雨皱起眉头。 吴笑又道,“其实说起来,或许你要比其余三方更有优势,可知为何?” 谷雨思虑片刻,道,“三方虽有三千百战之兵,可大军开拔,要想不惊动诸多世家,不惊动地府之人实在太难。一见大军,世家焉能不反?到时候,只有强攻,江南东道各州之兵虽已有多年未经战事,可其占天时地利人和,而诸多世家之人并不缺钱,定有不少江湖绿林之人为其卖命,再加上地府中高手如云……要想取下一州之地,并非易事。” 吴笑赞许的点头,道,“而且,还有百姓……若真的强行攻城,定然殃及百姓,若百姓死伤太多……” 谷雨叹了口气,道,“江南东道诸多世家,地府已是大楚心腹之疾,若不除之,待世家,地府之势更甚之时,或许不只是江南东道,天下不知会有多少百姓枉死……” “一将功成万骨枯……” 谷雨道,“至于吴大人为何说北司相比其余三方更有优势,在下想来,或许是北司之人可潜入州中,以北司之名,在诸多官员世家还未曾反应过来之时,予以痛击,再以北司之名调动兵马……” “然也。” “说起来容易,可真要去做,又岂会这么容易,此法最多可下一州之地,下一州之后,如此大变,安能不惊动其余各州,到时候亦需强攻……北司之人非边军将士,未经沙场,两军交锋之时,甚至还不如诸州之兵,又怎能与三方的百战之师相比……吴大人又说什么优势呢……” 吴笑瘪瘪嘴,笑道,“这不是为了宽慰你么?” 谷雨无语,道,“谢谢。” 吴笑面上笑意退去,郑重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边军有北司之人不及之处,北司之人亦有边军难以企及之处。至于是什么,该如河去用,能否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是你该思虑之事,若不然,要你作甚?” 说罢,吴笑幽幽低喃,道,“今日虽让我刮目相看,可吴某也不得不佩服吕白衣的勇气,竟敢让一个此前非北司之人为将,且对此人一无所知……又或者说,莫非对谷雨一无所知者,只有我等,而吕白衣……” 吴笑眯眼,瞄了谷雨一眼,眸子深邃,不知在琢磨何事。 谷雨道,“地府有十殿阎罗,孟婆鬼差,北司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不知这一百零八人,有多少在这一千人中?” 吴笑道,“怎么不问是否全在?” 谷雨白了吴笑一眼,道,“大楚十道之地皆有地府之人,北司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又怎会皆聚于江南东道……” 吴笑道,“是啊……地府之人遍及天下,此次北司不仅参与平江南东道之事,其余诸道亦有北司之人寻地府之人杀之。而且,地府巢穴毁于一旦,谁又能保证诸道何处的地府之人不会发疯,若发了疯,遭殃的是为无辜百姓,亦需北司之人协助官府处置……故,在江南东道者,天罡有十二人,地煞三十二人。” 谷雨满意的点点头,道,“有些许出乎意料,本以为不会有这么多。” 吴笑道,“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你可知这块元字令有多少人想要得到?”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三十六天罡之人又怎会不想更进一步,在下初入北司,众人若是心服口服才是怪事。” 吴笑郑重道,“之前便说过,凡事要讲究分寸二字。” 谷雨一笑,道,“懂。” 吴笑望了一眼谷雨,目光又一瞥身后,道,“听到了么?” 谷雨点头,道,“马蹄声,三千北境边军开拔了。” 吴笑点头。 谷雨问道,“北司与北境边军从北到南,剑南关刀兵与江南西道水师从南到北?” “对,四管齐下,江南西道水师由南到北,取漳州,泉州,福州,温州。剑南关边军亦由南到北,取汀州,建州,括州,衡州。北境边军取常州,湖州,杭州,歙州。至于北司,则需取苏州,越州,明州,台州。” 吴笑说完,见谷雨面上尤有疑惑之色,道,“是否想问为何江南水师要取的四州之地中,有两个上州,而剑南关边军要取的四周中,并无上州之地?” “或许在下已猜到些许。” “哦……说说看?” “江南西道水师之所以需取两个上州之地,一因水师之兵大多为江南人士,不像北境边军,剑南关之兵或会水土不服,故相比于剑南关之兵,要占不小的优势。再则,福,泉二州相连,剑南关边军不可能跨地取之,其三,江南西道水师虽需取两个上州之地,可需取的四州中,亦有江南东道十九州中人口最少的下州漳州,再加上可趁世家地府未曾察觉之时已然发兵,故取漳州之地,对西道水师来说或许不费吹灰之力……” 见吴笑眉目含笑,谷雨又道,“至于剑南关之兵要取的四州之地中,虽无上州之地,可四州皆为中州,故,其实与西道水师相比,相差不多。” 吴笑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年纪不大,见识不错。” 谷雨笑了笑,道,“之前本以为这一千北司之人或已隐于润州,如今看来,润州与苏州之间间隔一个常州,想来北司之人如今或已在苏州城外,或已潜入苏州城中,” 吴笑道,“不错,除了在刺史府的三十八人之外,余下之人皆已潜入苏州,而且,有不少人已居于苏州十几载矣。” 说罢,吴笑对着谷雨饶有深意的一笑。 谷雨心领神会。 苏州为上州,北司之人皆已潜入,甚至有久居于苏州的北司之人,再加上苏州的诸多世家,隐于苏州的地府之人定然还未曾察觉,如此,乃为天大的好事。 谷雨心知,在苏州自己最难的地方,是该如何让一众北司之人心甘情愿依令行事,或者说无需众人皆心甘情愿,至少不要阳奉阴违…… 对此,吴笑早已有言,不止是吴笑,连吕白衣,甚至是皇帝都无力助之,一切需看谷雨如何行事。 …… 不多时,二人已回到润州刺史府,刺史府内外皆有重兵把守,润州之人或许还不知晓,今夜,润州已然变了天。 迈入刺史府,谷雨已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今夜这刺史府中,不知死了多少官员。 且,这还仅仅是开始,润州之下有十余县,又有多少官员与地府有牵连? 入内院,谷雨目光一扫,除了三十余名北司之人外,还有二十余府中衙役。 一众衙役面上皆为惊恐之色,这一夜实在太过骇人,太过血腥…… 如今已有三十余名官员死于北司之人刀下,院中站着的官员已只有十余人,何其可怕? 死去的官员中,有长史,司马,别驾,录事参事,司工,司仓……哪一位昔日不是跺一跺脚润州都会抖三抖的人物,平日里高高在上,可如今已成刀下之鬼。 且不只是其官员自己,官员家眷亦受牵连,或已押入狱中候审,或已直接处死…… 谷雨瞥了一眼地上的几十具尸体,目中却无半分怜悯之意,都是该杀之人,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深受其害,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于谷雨而言,恶人,就该下地狱。 至于佛门所说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对谷雨来说,不过是一句屁话而已。 若满手血腥,放下屠刀者可立地成佛,那么,那些枉死于恶人的无辜之人,又该如何? 感化恶人是仙佛之事,而谷雨,则是送恶人去见仙佛之人。 仙佛,说起来佛,如今的大楚境内,佛门之人已十分罕见,不像前朝,天下各州各县皆有佛寺,甚至连宫中都供有佛像,佛门僧侣不计其数,天下信徒更是如云。 至于为何如此,却要从前朝之时说起。 三百年前,前朝皇帝昏庸,朝政腐朽不堪,朝野上下一片乌烟瘴气,民不聊生,诸地藩王拥兵自重,天下大乱。 大楚开国太祖楚羽亦揭竿而起,经十年血战,天下诸侯已只剩楚羽与前朝皇子陈邦。 又经三年大战,陈邦兵败,自刎,楚羽立大楚。 或是因昔日大战之时,佛门之人曾多次相助陈邦,让楚羽头疼不已,毕竟佛门信徒实在太多。 不过,幸得除了佛门之外,还有一道门,虽因前朝朝廷之打压已然式微,然其终究有千年道统之底蕴,有其鼎力相助楚羽,楚羽心安不少。 待大楚立国之后,楚羽即令将佛门之人逐出大楚之境,在大楚境内,不准有佛门僧侣,不准有佛寺,大楚之人皆不许供奉佛像,违者,重罚之。 皇帝旨意一下,天下皆动,各地佛寺皆付之一炬,僧侣或是还俗,或是被驱逐出大楚之境。 三百年过去,大楚虽仍禁佛,可已有不少僧侣入大楚之境,传其佛法。 如今的大楚朝廷对此也不甚在意,不像昔日那般,见僧侣即抓,遇佛寺即焚。 不过,经三百年禁佛,大楚境内还信佛之人已寥寥无几。 至于道门,昔日曾鼎力相助太祖楚羽,甚至连昔日的道门掌教也亲率道人参与战事,不少道人战死沙场。 至于道门为何会如此,其实也不过是涉及道统传承而已。 前朝之时,皇帝都乃佛门信徒,道门已被打压得不成样子。 道人只得隐于山中,不入尘世。 道门道统已近断绝,若再不思变,千年传承定毁于一旦。 之所以相助楚羽,道门亦是无奈之举。 佛门已站在陈邦一方,道门也只能站在彼时弱势的楚羽一方。 万幸的是,楚羽为最终的胜者。 立楚国之后,楚羽虽心知道门相助的原因,可无论如何,道门终归是站在了自己这一方。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雪中送炭乎? 于是,楚羽虽未曾如前朝那般立佛门为国教,不过也给了佛门不少恩惠。 借此恩惠,再加上大楚大肆灭佛,此消彼长,道门日益兴盛,虽不像前朝之时的佛门一样天下各州各县皆有佛寺,僧侣数不胜数,可道门之道观,在天下间传道法的道人亦不在少数。 百年,道门传承已盛。 让世人惊愕的是,道门不知为何,竟逐渐消失在世人眼中,有不少地方虽有道观,道观中却已无道人,行走于世间的道人亦已不多。 有人猜测,道门之所以会如此,乃因有道门之人参与了百年前的那场三王夺嫡之乱,乱事虽平,然道门担心朝廷会对其心生不满,落得像两百年前佛门的下场,因而自己隐于山中。 世间道徒或已不多,不过江湖之人对道门却是十分尊敬。 世人皆知,道门之人不仅修道,亦修剑,其剑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三十年前,江湖有十恶人,皆为无功绝顶者,为祸江湖。 突有一老道出山,一人一剑,一月之内斩下十人头颅,后消失无踪。 有人说,因老道武功超凡脱俗,已被皇帝召进宫中。 有人说,老道为道门掌教,入世只为除恶,恶人已伏诛,道人已回鹤鸣山,一心修道。 众说纷纭,却无人可笃定。 如今仍有不少江湖人士相距,酒足饭饱之后,说起昔日之事,言语中都有惋惜之意。 只道,“真是不知老道的剑究竟可怕到了什么程度,与如今的天下第一剑吕白衣相比如何?只可惜……可惜三十年前老道已垂垂老矣,如今三十年过去,老道或许早已羽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