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官员正欲答话,忽闻屋外有一人声传来,声音缥缈,又十分平淡,无悲无喜,道,“不用查了。”
谷雨面色一变,望着屋外,低喃一句,“高手……”
一众官员一惊,回首,见一黑衣中年男子迈入小院,一步三丈,仅片刻,男子已至众人身前。
谷雨眉头一皱,又瞬间展开,望着男子,面上浮出淡淡的笑意。
黑衣男子亦视一众官员于无物,双目直勾勾的盯着谷雨,过了几息,面上亦绽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谷雨摇了摇头,男子的笑,比哭还要难看。
男子的脸仿佛天生没有笑这个表情,让男子笑,是一件很为难他,也很为难别人的事。
“你是何人,怎敢夜闯刺史府?来呀,给此人拿下。
一官员厉声道。
黑衣男子轻笑一声,眸子淡淡一扫一众兵卒,而后目光留在开口官员之身。
不知为何,官员竟打了一个寒颤,仿佛望着自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饿狼,一头已饿了几天几夜的饿狼,一头闻血好即疯狂的饿狼……
又闻男子嗤笑一声,讽道,“大人,您好大的官威呀,大人问一问,他们敢么?”
官员一瞥众兵卒,面上不知是羞是怒,斥道,“逆贼,竟口出狂言,堂堂刺史府,焉能容你放肆,尔等还不速速上前将其拿下,更待何时,非得让本官亲自……”
突然,官员之语戛然而止。
只见黑衣男子缓缓取出一玄铁令,一面刻有一条五爪龙,栩栩如生,龙下又有一把楚刀,而另一面只刻有一字,曰元。
一众官员面色大变,露惊骇之色。
又是一位北司之人,且又是地位只在北司之主吕白衣之下的人物,这么多大人物聚于小小的润州,是巧合么?若不是,又所为何事?
“大……大人,下官参见……”
官员颤声道。
黑衣男子摆摆手,笑道,“润州长史王子民?”
官员躬身,道,“正是下官。”
黑衣男子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布帛,摊开,见其上已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男子望着布帛,念道,“润州长吏王子民,开元十四年,任润州盐铁使,收施一白银两万两,将润州之地一年之官盐尽皆低价售于施一。开元十五年,收施一白银五万两,将润州之地一年之官盐售于施一,开元十六年,帮施一转赠白银五万两于越州盐铁使,而后将越州一年官盐份额之八成低价售于施一……”
念到此,王子民已瘫软在地,满脸惊恐的望着黑衣男子,嘴唇发青,身体颤抖。
王子民之举,乃杀头之大罪。
大楚官盐虽售于盐商贩卖,然朝廷为防止一家独大,亦为防止官员中饱私囊,故对一名盐商至多购多少私盐有明文规定,违者斩。
然王子民收了施一赠予的白银,悖朝廷法制,将一州之盐,乃至几州之盐尽皆售于施一。
因此,施一方会成为江南东道最大的盐商。
在此之前,因盐商众多,故百姓择价而购,然施一将官盐尽皆购入之后,整个江南东道之盐价格皆由其一人制定。人无盐而不可活,无论价格高低,百姓皆需购盐。
如此,施一又怎会不日入斗金。
黑衣男子冷冷的望着王子民,道,“身为朝廷命官,不思为陛下解忧,不思为百姓解愁,为自己一己私利,竟行此大逆不道之举,王子民,你可知因你之举,江南东道多少百姓无盐可食,致田园荒芜,民不聊生……王子民,你,该死……”
王子民周身战栗,颤声道,“大人……大人饶命……下官知罪,下官……”
“既知罪,便死吧……”
黑衣男子冷声,一指点出,一道乌光直入王子民眉心。
王子民双目骤然一缩,双瞳随之涣散,身体砰然倒地,竟已无生机。
杀伐之果断,让在场之官员皆大惊失色,战战兢兢的望着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一瞥一众官员,眸子冷冽,道,“鄙人吴笑,亦可称无笑,想来,或许诸位应该没有听过,或者说曾经听过,不过因过了太久太久,已经忘了……是呀,说起来,鄙人也有十八年未出长安,甚至未曾出府,或许天下人都以为鄙人早已死了吧……”
谷雨眸子一缩,暗道,“果然是他……难怪笑起来这么难看……不过不是传言其于十八年前与地府的两位阎罗一战,以一敌二,斩杀二人,自己亦身受重伤,不治而亡么,怎的……”
谷雨心头十分疑惑,“为何吴笑之前会开口让无需去查,莫非其已知发生了何事?为何一来便罗列一州长吏之罪,杀之……布帛……”
突然,谷雨像是想到了什么,双目死死的盯着吴笑手中的布帛。
恰在此时,吴笑也望向谷雨,似乎瞧出了谷雨心中猜想,轻轻的点了点头,又挤出了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意。
谷雨难掩心中惊骇,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心中之惊……
吴笑一指一白发官员,问道,“阁下可是润州司功胡文林?”
胡文林颤巍道,“下……下官正是……”
吴笑点点头,望着布帛,念道,“开元十七年,收施一赠予之白银三千两,开元十八年,收施一赠予之白银五千两……开元十九年……”
吴笑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胡文林,道,“胡大人,还需要在下继续念么?”
胡文林已跪倒在地,颤声道,“下官知罪,下官知罪……这些钱,全在藏于府中暗阁中……下官祖祖辈辈都以种地为生,只出了下官这个一个入朝为官之人,实在是穷怕了,可下官一分也不敢花呀……自从有了第一次后,就再也收不住手了,这么多年,天天就跟做梦一样,整日恍恍惚惚,每日都要去暗阁中闻一闻银子的味道,我喜欢这个味儿……看着这些信息就跟看着丰收的庄稼一样……”
吴笑冷哼一声,道,“胡大人可从那些银子中,闻到了百姓的血汗味?还妄言穷怕了,世代以种地为生,怎的收这些钱,助纣为虐之时,胡大人不想着自己也曾面朝黄土背朝天?怎的还敢说自己喜欢这个味道,每日去闻……胡大人,知罪否?”
胡文林低下头颅,不知是羞还是惧,颤声道,“下官知罪……”
话音一落,吴笑伸手惊恐一抓,一兵卒手中的官刀飞入其手,握住长刀,一刀斩下,胡文林头颅滚落在地,血如泉涌,溅在一众官员之身。
却无人敢避,众官员面上皆有惧意。
一众大小官员,又有几人未曾收过施一的银子?
亦有官员面色复杂,虽未收过施一的银子,却收过施于深的银子。施于深乃施一兄长,亦为润州刺史,一州之长,曾有不愿同流合污者,皆被施于深寻各种缘由刁难,或辞官,或贬官,或沦为庶民。
亦有不服,向朝廷上书者,然其表未出润州已被截下,至于上书者,或失足落水而亡,或于街市行走之时,遇发疯之牲畜被其践踏而亡……死因千奇百怪,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落水而亡者,乃擅水者。
踢踏……踢踏……
院外有马蹄声传入众人之耳,定睛望去,一行三十余骑,皆一身白衣,背负楚刀。
众人翻身下马,迈入小院之中,为首之二人,竟为昔日寻到毕方尸首的北司三十六天罡中的天杀,天未二人。
见吴笑,一行三十余众皆躬身行礼,齐声道,“参见大人。”
吴笑摆了摆手,望了一眼天杀,又望向谷雨,道,“还有一位大人。”
天杀一惊,众人亦面面相觑,天微低声道,“可是那个人?”
吴笑点点头。
天杀与天微对视一眼,众人露恍然之色,望向谷雨,对着谷雨亦躬身道,“参见大人。”
谷雨笑了笑,望着众人,见有不少人虽躬身,然其面上有几分不忿之色,心中叹气,暗道,“这个元字令,不好拿呀……”
吴笑道,“行了行了,正事要紧,此间之事,交予尔等,切莫出错,不然……”
天杀拱手,道,“大人放心。”
吴笑点头,将布帛交予天杀,郑重道,“先生严令,上书之人若放走一个,尔等自裁以谢天下。”
天杀面色肃然,道,“我等等这一日已等了太久,绝不放过一人。”
吴笑轻吐一口浊气,叹道,“是啊……我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说罢,吴笑望着谷雨,笑道,“该如河称呼?”
谷雨瘪瘪嘴,吴笑无笑,实在是不应该笑。
“谷雨。”
吴笑道,“春分……”
谷雨一脸黑线,心道怎的谁人都要接上这么一句。
“吴笑。”
谷雨笑了笑,道,“早有耳闻。”
吴笑轻咦一声,道,“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一个已死的人不仅没死,还现身于此,致人于死地?”
谷雨眯起眼睛,道,“好奇的可不只是这个。”
吴笑亦瘪瘪嘴,道,“别这么看着我,你又不是姑娘,这么看着我的人,都上了我的床,你……吴某不感兴趣……”
谷雨面色不改,双目仍盯着吴笑。
吴笑摇了摇头,道,“这个吕白衣说的果然对,果真会这样……罢了罢了,谁让吴某领了这个苦差事了呢……随我来……”
语毕,吴笑转身,足尖轻点地砖,一跃而起,扶摇直上,已至飞檐之上,又一点砖瓦,御草木而行,眨眼间,已不见其影。
“好轻功……”
谷雨赞道,一甩袖袍,飘然而上,几步之后,已与吴笑并肩而行。
吴笑轻咦一声,道,“不错。”
谷雨笑了笑,道,“江湖传言,吴笑生前不仅不会笑,亦不会夸人,今日能得吴大人之赞语,不甚荣幸。”
吴笑摇摇头,道,“吴某的确不会夸人,也未曾夸你,只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吕白衣说得对,你,很不错,出乎意料的不错……”
谷雨道,“你也很不错。”
吴笑不再言语,谷雨亦不语。
二人行于屋檐之上,一步三丈,只在虚空留下道道残影,不多时,已出润州城。
谷雨皱了皱眉,道,“莫非是要去施一府邸?”
吴笑点头,道,“然也,不过,你是怎么猜到的?”
谷雨无语的白了吴笑一眼,“从此处过,不是去施一府邸,又还能去何处?难不成还去施一府邸之后的百里山脉不成?”
吴笑呵呵一笑,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呢?”
谷雨错愕,不解的望了一眼吴笑,又闻吴笑淡淡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莫急,诸多疑惑自然会一一解开。”
不多时,二人已至施府之外。
立于高处,谷雨一瞥施府内外,不禁皱起眉头。
之前在刺史府,谷雨曾令润州官员率兵卒至施府,一为将施府围住,以免外人入内,二为府中有三百余尸首,需将其尽皆带回润州衙门。
然观如今施府内外,竟至少有三千精兵,皆着银甲,手持红缨长枪,背负楚刀,腰间又有一弓弩,上有弓箭九支,箭矢闪烁幽光。
三千余兵卒,杀气直冲云霄,让人骇然。
谷雨心头一震,之前谷雨只让官员境七百兵卒到此,可如今竟足有三千余众。且,润州之兵,又怎会有如此好的武器配备,润州未有战事,又如何会有这么重的杀气……
谷雨心中更是疑惑万分,惊异的望着吴笑。
谷雨虽未开口,吴笑仿佛已知谷雨想问什么,淡淡道,“边军之兵,若无这种杀气,又焉能镇守边关,护大楚百姓安宁?”
谷雨面色大变,道,“什么……边军……枪兵……莫非……莫非这三千余众,是为……是为北境之兵?”
吴笑道,“然也。”
谷雨双目骤然睁得很大,道,“怎么可能……北境之兵怎么会出现在润州……”
吴笑对着谷雨坏笑道,“谷雨,你可知这三千兵卒之将是谁?”
谷雨哑然,无语道,“在下非朝廷官员,亦非北境之兵,又怎会知北境有多少将军,姓甚名谁……”
吴笑眯起眼睛,望着谷雨,几息之后,方道,“此人和你年纪相仿。”
谷雨双眸一凝,皱眉道,“千万别告诉我,此人乃是北境节度使,司徒北之子司徒南门……”
吴笑摆摆头,道,“无趣无趣,又输给吕白衣二十两银子……唉,这一年得输多少银子给他……俸禄不够输呀……”
谷雨却已无法形容此刻心中之惊,道,“真是司徒南门?”
吴笑摊摊手,道,“骗你作甚……小谷雨,你前前后后害我输了加起来输了一年的俸禄了,你要赔我……”
谷雨无语道,“且不说你自己赌输了与我何干,如今是区区几十两银子的事么?为何北境的边军会在此,为何司徒南门会在此?为何施一与施于深会死,方才那布帛,是否为地府之人口中的账本?若是,又为何会在你手?”
吴笑又笑了,道,“这么多问题,吴某该先回答你哪一个呢?”
思虑片刻,吴笑道,“想来地府你应该不会陌生吧?毕竟曾杀了那么多地府之人,几日前甚至杀了一个阎罗。”
“略知一二。”
吴笑叹了一口气,道,“唉,怎么这种活非要让我来做,真是头疼……一时还不知该从何说起……”
吴笑拍了拍头,缓缓吐出一个字,道,“局。”
“局?”
“一个为了让地府之人行事的一个局。”
谷雨面色一惊,未语,只楞楞的盯着吴笑。
吴笑道,“想来你应该知道地府之人行事缜密,北司入江湖二十年亦对其知之甚少,虽也抓过不少地府之人,可都是一些小喽啰,算不上什么大鱼,无多大的用处……不过,二十年,北司亦非一无所获,或潜入地府,或化为庶民,终知地府之人为祸天下,多行不义之事,乃为行谋逆之事矣……而江南东道,可称得上是地府的老巢。”
望着谷雨,见谷雨眼珠子都不曾动一下,吴笑又徐徐道,“江南东道,在大楚立国伊始便十分特殊,你可知为何?”
谷雨道,“三百年前,天下大乱,太祖揭竿而起,经数年征战,终立楚国,而江南东道历来富庶。太祖起事,多得江南诸多世家支持钱粮,因而在立国之后,对江南东道的诸多世家多有扶持,甚至对不少世家赐下丹书铁券……”
谷雨见吴笑不语,继续道,“也因此,诸多世家日益壮大,或从政,或从商……三百年过去,江南诸多世家已盛到极致,而整个江南东道,诸多世家已成铁桶一块,为官者皆为世家之人,富者,亦为世家之人,对朝廷之令阳奉阴违,传闻先帝在位之时,已有心要整治江南东道,可先帝突然龙御归天,而后几位皇帝为争帝位,大战数月,待当今天子登基之后,诸国虎视眈眈,天下民心尚不稳,故……”
吴笑道,“想不到年纪轻轻竟知晓这么多,倒让吴某有些许意外。所言不差,诸国虎视眈眈,欲伺机而动,陛下亦不好妄动江南东道,然想必你应该听过一些传闻,二十年前,陛下微服入江南,遇贼人,后怒而斩江南西道上下百余名官员一事,你可知陛下为何如此?”
谷雨思虑片刻,道,“想来定不是如传闻那般,因熹妃娘娘身亡,皇子不知所踪……若谷雨猜的不错,陛下此举是为了敲山震虎?”
吴笑道,“若吴某说二者都有,小谷雨你信也不信?”
谷雨不语。
吴笑一笑,又道,“敲山震虎,江南东道安分了十年,然近十年来,江南东道诸多世家愈发猖獗,甚至对朝廷之令亦阳奉阴违,多次令官员至江南东道作势,皆一无所获,老而无功,试想,整个江南东道已成铁桶一块,水火不入,外人入内,若他不想让你知道什么东西,你又能知道什么呢?”
吴笑叹气,道,“于是,北司之人入江南东道,明察暗访,不过却查到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吕白衣与陛下,长安书院山长商议之后,道若要破此局,只有从诸多世家内部将其瓦解……”
谷雨一惊,道,“施氏?”
吴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也是,也不是,本想以润州施氏为突破口,却未料到还未开始着手,便有一人与吕白衣见了一面,道出施氏施一,施于深二人乃为地府之人,不过因施氏一家独大,惹地府不悦,故二者已有分歧,诸多世家亦视施氏为眼中钉,肉中刺。而整个江南东道八成以上的官员,皆收过施氏银两,施氏详细记录在案。”
谷雨双目瞪得很大,道,“徐氏口中的账本……”
吴笑点头,道,“然也……施氏于地府之间缝隙越来越大,于是,地府起了杀心,因为这账本若落入朝廷之手,江南东道上上下下八成的官员定会人头落地,陛下也可名正言顺的清理诸多世家,地府二十年的努力会付诸东流。”
“所以,施一一家上下,施于深才会死于地府之手?”
谷雨沉声,突然又面色一变,道,“你们早已知道地府会动手?”
吴笑道,“是否想问为何会任由地府之人行凶?”
谷雨点头不语,然眸中有些许不悦,施府上下三百余口,其中不乏老弱妇孺。
吴笑叹道,“施府上下,纵是不死于地府之手,可做了那么多大逆不道之事,又岂会不抄家灭族?怪只怪他们生在施家……或许老弱妇孺未曾行恶事,可他们所穿之衣,所食之山珍海味,哪一分不是百姓的血汗钱,十几年来,有多少百姓因施氏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且,施氏上下,非死不可,而且必须要死在地府之手。”
谷雨疑惑,道,“为何?”
吴笑道,“若施氏不死于地府之手,地府又怎会放松警惕,又怎会给我等如此良机?”
“为何司徒南门会亲领北境三千枪兵到此?如今已有账本名册,一一逮来杀了不就行了么?”
话刚说完,谷雨面色却骤然一变,道,“难道……难道诸多世家还敢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