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藏香阁,长安第一楼,常有天下名士,风流才子在此吟诗作对,传出千古名篇。 又有江湖游子,一方侠客在此饮酒,畅谈江湖之事。 长安之人皆知藏香阁的东家是一个名叫孟无辛的人,一个书生。 一个不擅舞文弄墨,甚至大字不识几个的书生,书生擅长之事,杀人也。 孟无辛相貌平平,却有一双生得十分好看的手,纤纤玉指,柔若无骨头玉指纤纤嫩剥葱。 然这双生得比女子还好看的手,在长安却没有几人敢多看一眼。 手可抚琴,亦可杀人。 二十年前,孟无辛入长安,一夜屠掉长安江湖八十八人,自此,长安的黑色地带,只剩下孟无辛一个声音。 二十年过去,仍是如此。 一席白衣,孟无辛缓缓走入藏香阁中。 “东家。” 藏香阁之人纷纷笑着行礼。 客人一惊,孟无辛不常露面,今日竟有幸得见,实在难得。 孟无辛面带温和笑意,纷纷回礼,温文尔雅。 知晓其大字不识几个者,少之又少,有不少人真将其当成了一个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先生。 孟无辛上楼阁,入雅间,轻动壁上字画,壁上现一暗道,步入其中,行二十步,见一大殿,灯火通明,殿中有一木椅,上雕九龙,栩栩如生。 椅前立有一人,身长七尺,一席蓝袍,美髯须,姿貌伟杰,面呈龙相。 一见此人,孟无辛满面肃然之色,行叩首大礼,低声道,“参见陛下。” 藏香阁中竟藏真龙,皇帝楚云。 “说了多少次,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 “罢了……随你吧……” “禀陛下,午时,接先生传信,曰熹妃娘娘之子或许未死……” 楚云面色大变,颤声道,“什么……” 世上能让皇帝激动的事已然不多,而此事已让楚云这个皇帝挂念了二十年…… 心爱的女人死去,虽是自己之过,虽斩江南道数百官员,可死去的人已不能复生,而那个不知是死是活,是男是女的孩子,更让楚云常深夜辗转,夜不能寐。 找了二十年,终于有了消息,楚云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孟无辛望了一眼楚云,道,“禀陛下,吕先生来信,道,十日之前,于山南西道寻到一逆贼巢穴,破之,斩三十人,擒贼首二人,施以酷刑,逆贼道,昔日熹妃娘娘坠入井中,诞一龙子,龙子落入贼人之手,贼人正欲离去之时,突有一道人凌空而至,一剑斩杀二十余贼,夺皇子而逃,追寻未果,后不知所踪,寻而无果。” “什么……道人……” 楚云眉头皱起,道,“一剑斩二十余贼,这道人的武功不简单……不过,怎知是不是贼人故意言之?” 孟无辛躬身道,“后先生又问竟一贼首,此人之言与前人之言一样……至于是否为贼人故意为之,吕先生也无法判断。” “道人……道人……贼人可见道人模样?” “贼人言,道人形如枯槁,须发皆白,十分苍老,不过贼人言这道人武功之高,世所罕见,轻功已至踏雪无痕之境。” 楚云皱起眉头,道,“两位贼人何在?” “先生言已押送进京,三日后送至天牢。” “江湖上可曾听闻与恶人描述相近之道人?” 孟无辛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道,“道门之中武功卓绝的老道士虽不多,可也有两手之数,且还不知此老道是不是道门之人……不过,吕先生说,出剑南关之后,办完事之后,会去一趟鹤鸣山,查察此事,看能否从道门处寻到线索。” 楚云吐出一口浊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孟无辛躬身道,“陛下,微臣……草民要去一趟岭南道。” “岭南有事发生?” “有百人死于岭南,死者皆血液干涸,形如干尸,乃被人吸干血肉之状,草民想到了一个人……” “谁?” “田井,此人修功法十分恶毒,以人血肉精气为食,助其增长功力,而且,此人昔日曾为鲁王办事,二十四年前即不知所踪,如今虽不知是不是此人,然草民亦想去一查究竟,若真是田井,或可从此人身上寻鲁王之踪。” “万事小心。” “陛下放心,草民心里有数。” “草民……无辛,你在怪朕么?” “没有。” “真的没有?以你之才智,若入朝为官,如今……” 孟无辛一笑,轻声道,“陛下应该知道,权位对无辛没有任何吸引力,一切,都是为了大楚……而且,一个大字不识两个,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的人,又怎能入朝为官?” 楚云轻轻叹了口气,盯着孟无辛许久,猛的转身,灯火渐暗,楚云消失于黑暗中。 “大事成时,该给你们的,欠你们的,朕都会给你们。” 孟无辛笑了笑,道,“恭送陛下。” 缓缓走出大殿,回到雅间之中,沏了一壶茶,细品。 孟无辛从不饮酒,或者说已有十余载未曾饮酒。 酒醉误人。 一条断臂,让孟无辛明白此理。 臂乃他人之臂,乃最亲之人的手臂。 一壶茶饮尽,孟无辛乘一匹快马,直出长安,往岭南而去。 …… 长安有一书院,名曰长安书院。 书院山长名曰姬丘,已年过七旬。 二十四年前,若无姬丘这个尚书令在朝堂之上辅佐,楚云这个新皇的日子绝对不好过。 姬丘辅佐楚云五载,朝野安定之时,请辞,立长安书院。 书院弟子习文修武,十余年来,已有不少人入朝为官,去边疆为将…… 夜幕缓缓拉开,皎月悄悄地爬上了枝头。 长安书院外,缓缓驶来一驾马车。 马车十分普通,车夫乃一中年汉子,身影魁梧,剑眉星目,络腮胡平添几分豪气。 然其一身破破烂烂的麻布长袍,又让其豪气尽失,都道人靠衣装马靠鞍,大多时候也是如此。 正如当下,又有谁会相信,这个马夫乃为羽林卫大将军宫宇。 能让羽林卫大将军为马夫者,或许天下间只有一人,当今天子。 马车停在了书院后门门口,宫宇下车,一跃而起,飞入书院之内,瞥了一眼四周,见四下无人,又飞出院外,轻声道,“陛下,院中无人。” 于是,楚云也下了马车。 皇室子弟,习武修文乃自幼每日必行之事,因而楚云虽算不得什么高手,可要翻一道不过三尺高的院墙还是轻而易举的。 至于为何院墙为何只有三尺,只因姬丘曾笑言,“书院书院,除了书之外,别无他物,贼人入内又能盗走何物?有修院墙的银子,可以多买多少书?若非楚云下旨,或许书院连这三尺的院墙都不会有。” 入后院,楚云与宫宇二人显得轻车熟路,毕竟已走了十几年的地方,又怎会不熟悉? 行于游廊,左转右行几次,终至一小院,院中花草满地,一笼翠竹幽幽。 楚云嗅了嗅鼻子,笑骂道,“这个老东西……前几日还给朕说,兔肉没了,一入后院即闻肉香,怪不得不让书院弟子入内……真是可恨……” 一旁的宫宇捂嘴一笑,未曾搭话。 在大楚,除了皇帝之外,又有谁敢叫姬丘为老东西,饶是其已为羽林卫大将军,官职在身,饶是姬丘如今已无官职在身。 君不见诸葛云见了姬丘都要毕恭毕敬的行礼,道一声先生好? “陛……陛下……” 屋外有一小童,见楚云,颤声道。 楚云轻咳一声,道,“嘘,莫要声张。” 小童点点头,转身离去,低声嘟囔,“陛下这次来,是为了蹭肉吃,还是为了下棋?” 一想到二人下棋的场景,小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谁能想到,一个曾为尚书令,门生遍及朝野的书院山长,一个当今的圣上,竟会为了悔一步棋气得吹胡子瞪眼,甚至大打出手? 又有谁能想到,三天两头就要奕棋几个时辰的二人,竟是两个臭棋篓子…… 小童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皇帝会因为一顿肉而半夜三更偷偷潜入书院。 小童不知道,为什么两个臭棋篓子会这么喜欢对弈。 “老东西,你可知欺君之罪罪当如何?还让一个小童冒着寒风在此望风,怎的,有贼人要谋害你不成?若是,一个小童又能如何? “贼要的不是老朽的命,要的是老朽的兔肉……再说,何为欺君之罪?” “姬丘,你竟然敢骂朕是贼,好大的胆子……之前不是给朕说兔肉已无,这锅中的是什么?这不是欺君之罪是什么?” “老朽说的是想偷肉的贼,陛下为何要说是自己……至于这兔肉,昨天没有,今天有了。很奇怪么?不行么?” “读书人的嘴果然厉害……” “与陛下的脸皮相比,老朽的嘴算个屁……一个皇帝,偷偷摸摸的翻墙,只是为了吃一口肉,说出去也不怕天下人笑话……陛下就不怕史官的史笔让此事名流青史么?” “史官的事,与朕何干?老东西……文雅点,怎的耄耋之年吃相还如此难看?” “五十步笑百步,陛下先将口中的肉吞下再说也不迟,不然噎死了,可就……” “老东西,敢咒朕,诛你九族。” “若陛下先将欠老朽的一千三百二十三顿肉补上,诛九族亦无妨。” “好歹书院山长,曾为尚书令的人物,怎的如此小气,区区几顿肉而已,怎的记得这么清楚,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好歹也是个皇帝,怎的如此小气,一顿肉而已,竟也要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盘中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