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上,谷雨与吕白衣并肩而行,马儿拉着马车缓缓跟在身后,已通人性。
吕白衣问道,“不怕么?”
谷雨道,“怕什么?”
吕白衣望了谷雨一眼,笑道,“群起而攻之,或难全身而退。”
谷雨淡淡道,“不会的。”
“如何笃定?”
“因为,他们不敢。”
吕白衣眯了眯眼,望着这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道,“你还是欠了我一个人情。”
谷雨轻咦一声,道,“你不在此,他们也不敢动手。”
“何以见得?”
“你怕死么?”
“怕的。”
“他们也怕,出手不一定能杀死我,而我一定能杀死他们,所以,他们不敢出手。” “若一切不如你所想呢?” 谷雨望了吕白衣一眼,平静道,“或者多死几个人,或者欠你一个人情。” 吕白衣眯了眯眼,饶有深意一笑,道,“其实,你还是欠了我一个人情。” 谷雨摇摇头,道,“不,其实是你欠了我一个人情。” 吕白衣瘪瘪嘴,道,“哦?” 谷雨淡淡道,“今日之后,世人只当是北司之人除恶,替北司挣了名声,北司之主焉能不欠我一个人情?” 吕白衣对谷雨知道自己的身份好像并不意外,面色不改,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道,“吕某也不喜欠人之情,故,以一顿酒相抵否?” 谷雨点头,道,“可以。” 于是,官道上一家小小的酒肆之中,多了两个好酒之人。 酒肆东家望着二人桌前的十几个酒坛,心惊不已。 开这间酒肆已有十多年,见过不知多少好酒之人,却从未见过谷雨和吕白衣这么能喝的。 一坛一斤,已喝了十余斤,二人却只是面色微红,无半分醉意。 吕白衣一饮而尽杯中酒,望了谷雨一眼,道,“没想到世间还有能与我酒量相当者。” 谷雨笑了笑,道,“你喝醉过么?” 吕白衣点点头,道,“醉过,一次,从那以后,想醉,不过总是喝不醉。” 说罢,吕白衣弃杯不用,抓起酒坛,将坛中剩余的酒全部灌入口中。 谷雨望着吕白衣许久,皱了皱眉,道,“想将自己喝醉的人,心中都藏着很伤心的事,是么?” 吕白衣笑了笑,虽是笑容,可却让人感觉这笑中夹杂了太多复杂的情感,悲伤,无奈,烦恼…… “世上又有几人没有烦恼,没有伤心事呢?” 谷雨点头,道,“是的,活在世上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难言之处。” 吕白衣看着谷雨,见谷雨双目不再清澈如泉,亦有复杂之意,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知烦恼为何物……” 谷雨道,“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或许也不知烦恼为何物。” 吕白衣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谷雨自顾自的连喝了三碗酒,扭头,望向酒肆中的两个杂役,轻声道,“二位的烦恼是什么呢?” 两个杂役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看样子已年过花甲,或许已年过古稀也说不一定,闻谷雨之语,有些惊讶,讶然之后,方笑道,“已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了,又还能有什么烦心之事……公子风华正茂,其实也不应该也烦恼……” 谷雨瘪了瘪嘴,自斟一碗酒,叹了一口气,道,“在下看来,阁下之语实在违心,两位怎么可能没有烦心之事呢?哦,对,若是没有在下,两位的心烦之事或许会少一件,只可惜……” 老人皱眉,道,“公子在说什么,怎的老朽一句话也听不懂。” 谷雨一笑,道,“二位苦苦找了我三个月,如今找到了,却又不知该如何下手,若我是二位,定然烦心至极……在下说得对么,秦之义,厉温,又或者应该叫二位,秦广王,楚江王……” 酒肆东家一头雾水,不知谷雨之语是何意。 两个老人一月之前到此,衣衫褴褛,行乞度日,东家起了怜悯之心,故让二人在酒肆中做点小事,供二人吃住…… 谷雨话音一落,秦广王,楚江王二人面色大变,目光变得凌厉,又有几分不解,道,“我二人自视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你是如何认出的我们?” 吕白衣吞下一口酒,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因为二位的心太大。” 秦广王拍了拍身上尘土,身子不再佝偻,撕下易容的面皮,露出一张娃娃脸,可声音仍旧苍老,道,“吕先生这是何意,怎的老夫听不懂?” 吕白衣放下酒坛,目光停留在秦广王衣上的香囊之上,轻声道,“南疆之地有一人,名苍文,号鬼医,虽名为医,然让其名扬天下的非其医术,而是其用毒之术堪称天下第一。仙人眠,鬼医此生配过最满意,也是最毒的毒,无论是谁,无论内功多么深厚,只要服下,一个时辰定然魂飞魄散,传说中的仙人亦难以幸免,故曰之仙人眠,两位,不知吕某说得对否?” 秦广王面上有一丝不安之色,道,“北司之主,果然见多识广。” 吕白衣手指轻轻的敲了木桌三下,笑道,“两位不觉得奇怪么?” 楚江王好像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道,“无论是谁,只要服下仙人眠,一个时辰之内都会化为一滩血水,一个时辰已过,为何……” 吕白衣笑了笑,道,“为何还安然无恙?” 楚江王面色阴翳,又有几分疑惑,道,“仙人眠化在酒中,无色无味,亲眼看着吕先生喝下足足八坛酒,怎的过了这么久都安然无恙?” 吕白衣笑而不语。 一只小小的金色甲虫缓缓从吕白衣袖口爬出,振翅,飞到酒坛之上,竟与人一样,喝起酒来。 秦广王,楚江王二人对视一眼,眸中皆是惊色,颤声道,“灵蛊……传闻世间万毒的灵蛊……不是说此物已绝么,怎的……” 突然,秦广王睁大了眼睛,盯着吕白衣许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传言吕先生的夫人出身南疆,南疆百族,以苗为尊,而吕夫人为苗之圣女,灵蛊乃苗之圣物,有灵蛊在身,也难怪仙人眠奈何不得吕先生……” 谷雨望了一眼灵蛊,将目光留在吕白衣身上。 不知为何,在秦广王说出吕夫人三个字的时候,吕白衣虽面色淡然,可深邃的眸子里,谷雨却看到了无尽的悲伤。 或许,这就是吕白衣的伤心之处。 楚江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又道,“都说吕先生之所以十年不出长安,乃因对吕夫人临死前的承诺,十年岁月匆匆而过,吕先生也出来长安。不过想来,吕夫人如今或已化为一堆白骨了……不对,或许已成黄土矣,可悲,可叹……” 吕白衣眸子一凝,冷冷道,“吕某多年不出手,阁下是否已忘了吕某也是可以杀人的?” 楚江王撕下易容的面皮,扯掉裹胸。 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生得很美,很媚,很诱人。 成熟了的果实,谁又不想摘呢? 半个白花花的胸脯,让一旁的酒肆东家看花了眼。 楚江王捂了捂嘴,露出三分惧意,又娇笑一声,道,“二十年前,吕先生以一敌千,护皇帝周全,十年前,吕先生力战五个绝顶高手,斩其三,天下无人不惊,奴家一个弱女子,又怎敢在吕先生面前放肆……” 吕白衣道,“楚江王,你真的觉得吕某不会杀你么?” 楚江王咯咯笑道,“吕先生为何还不杀我呢?” 吕白衣饶有趣味的一笑,道,“你猜。” 楚江王瘪了瘪嘴,道,“唉,身份越高的人,越是爱惜自己的羽毛,越是不愿承认一些已是事实的事,你说是么?吕先生?” 虽是询问,可楚江王并没有等吕白衣回答,冷笑一声,道,“吕先生放不下面子,奴家便替吕先生说吧……吕先生的北司二十年来涉足江湖,遍寻地府,对寻常的小鬼都赶尽杀绝,更何况是两个阎罗王?若在以往,吕先生又怎会不出手……” 吕白衣静静的望着楚江王,面上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楚江王道,“吕先生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不允许出丝毫差错,今日不同以往,吕先生不知我二人为何会早早的等在此地,也不知我二人究竟是为了这个年轻人还是为了吕先生,更不知此地除了我二人之外,是否另有旁人……吕先生不敢冒险,又或者说,以吕先生如今的身份,已不愿冒险,是也不是?” 说罢,楚江王面上有一丝讥色,又有几分一切尽在预料之中的感觉,对着吕白衣一笑。 “唉……” 突然,一道叹气声传入楚江王耳中。 虽只是一道叹气声,可楚江王从中听出了无尽的讥讽之意,是的,讥讽。 楚江王皱起眉头,将目光移到谷雨身上。 谷雨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对着吕白衣道,“怎的总会有愚蠢的人觉得自己很聪明……” 吕白衣一笑,道,“或许他们没有遇到过聪明人,所以觉得自己是最聪明的人?” 谷雨点头,望着楚江王,道,“自作聪明的人,下场往往会很惨,是么?” “什么意思?” 谷雨道,“断二位四肢,削二位之面,剖开二人之腹,浇上蜂蜜,饮虫蚁入内,万蚁噬心……二位觉得自己能坚持到哪一步,想要知道答案,不一定要别人主动说,自己也可以逼,不是么?” 声音平淡,不夹一丝情感。 楚江王,秦广王面色已变,死死地盯着谷雨,二人不知为何一个年轻人会这么狠厉,这么残忍。 谷雨又道,“二位的依仗不过是是觉得自己就算不是吕先生的对手,杀不了吕先生,也可全身而退,是么?” 秦广王冷哼一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谷雨摇摇头,道,“二位找了在下三个月,可二位是否知道,在下也找了二位三个月?二位想杀在下,也想从在下口中知道一些东西,巧合的是,在下也想杀二位,也想从二位口中知道一些东西……” 谷雨从背上取下布条包裹的条状物,一圈一圈的扯下布条,不知是自语还是说与二人听,道,“兵法云,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也,在下知二位之兵,二位知我之剑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