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南门面上绽出淡淡的笑意,轻哦一声,道,“原来如此……”
欲言又止,司徒南门扫了谷雨与苏天一眼,又将目光移向吴笑,道,“吴大人,末将有一问,不知大人可否一答?”
吴笑道,“少将军想问什么?”
司徒南门道,“北境边军,浴血沙场,镇守边关,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吴大人口中的为国为民,为大楚社稷?”
吴笑点头,道,“自然是算的。”
司徒南门笑了笑,道,“吴大人又言,若一心为民,为大楚社稷,不行恶事,则无惧北司之人。不知末将是否可以理解为,北司之人不会对无辜之人出手?”
吴笑望着司徒南门双眼,道,“北司之人奉陛下之命行事,铲天下奸恶之人,又怎会对无辜之人出手?”
“哦……是么?”吴笑冷笑一声,将目光移到苏天身上,徐徐道,“开元十四年,燕国五百兵卒潜入北境,残杀一村之人后逃出北境,与只带了三百边军的苏将军偶遇,苏将军未有惧意,率边军一战,杀敌三百,仅苏将军一人即斩敌首级三十六,其两根手指被燕兵斩下,身负重伤。”
顿了顿,又道,“开元十八年,苏将军率五十斥候出北境,侦查燕兵虚实,与一千燕兵遭遇,苏将军率五百斥候且战且退,回返北境之前,已只余其一人,气若游丝,已命悬一线。饶是如此,苏将军仍将军情带回,后借此大败燕军,斩燕兵两千余。”
“开元二十三年,苏将军……”
“末将想问吴大人,苏将军为国为民,浴血疆场,不知算不算得上是一个好兵,一个好将?”
吴笑点头,不语。
司徒南门呵呵一笑,双目如刀,直直的盯着吴笑,目中尽是寒意,冷冷道,“大楚律,若伤边军将士,致将士伤亡者,当如何处置?”
吴笑面色微变,正欲开口,突闻一声轻笑,抬眼望去,见谷雨眉目含笑,饶有趣味的望着司徒南门。
谷雨开口道,“大楚律,无故伤及边军将士,致其伤亡者,以其伤势定罪,或判处监禁十载,或流放三千里,或斩其首级。”
司徒南门转身,望向谷雨。
谷雨亦望向司徒南北。
两个年轻人目光交接,二人目中皆有几分异样之色。
司徒南门道,“吴大人想必也听见此人之言了吧,此人与大人同为北司之人,却仗着其武功高强,重伤苏将军。而吴大人视若不见,不加阻拦,末将倒想问吴大人,是觉得我北境边军好欺?又或是觉得北司在大楚已可以一手遮天,藐视王法?若是如此,末将定要上长安朝堂之上请陛下主持公道,问一问北司是否真的已无法无天……”
话未说完,已为谷雨打断,只闻谷雨道,“弱则有理?”
司徒南门皱了皱眉,在北境,何曾有人会在自己说话之时开口,心中颇为不悦。
“什么?”
司徒南门冷声道。
谷雨淡淡道,“在下说,有些人扣帽子的本事不亚于奸佞馋臣,作一个武将,有些屈才了?”
司徒南门面上未见怒气,不过其声已蕴杀机,道,“你想死么?”
谷雨呵呵一笑,道,“你觉得你行?” 司徒南门眯了眯眼,道,“试一试?” 谷雨瘪瘪嘴,道,“北境边军果真不得了,看来那诸多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一个区区六品昭武校尉,见一个朝堂正四品官员,不跪不拜,既然少将军知楚律,不知可知下官对上官不敬是何罪名?该如何处置?” 司徒南门皱眉,面上冷意更甚。 谷雨又道,“我等来此,让苏将军通禀,北司副指挥使吴大人前来拜见少将军,可苏将军道边军从不知什么北司南司,非但不通禀,反而让这数百边军列阵以对,若非在下粗通武艺,先擒住苏将军,此刻在下与吴大人已成北境边军刀下之鬼矣。” 谷雨望着司徒南门,声音亦变得冷冽,道,“二十年前,陛下为铲奸佞,立北司,昭告天下,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苏将军却道不知什么南司北司,令兵士结阵想要诛杀在下与吴大人。在下倒想问一问少将军,北境边军是否已视朝廷于无物,视陛下于无物?” 司徒南门面色一变,之前自己想替北境边军强行找回些许颜面,却未想到谷雨已识破其计,咄咄逼人。 又闻谷雨道,“杀朝廷命官,罪同谋反,苏将军要杀的,更是四品大员,其心可诛也。而少将军见吴大人不跪不拜不行礼,不分青红皂白,想要将错强行安在吴大人与在下身上,在下不知少将军是何意,莫非,北境边军真的想要谋逆不成?” 谷雨声音虽平淡,可字字如穿心之箭,让本就受伤不轻,神情萎靡的苏天面色更加煞白三分。 谋逆之罪是何等大罪,若是坐实,罪当夷灭九族。 司徒南门心头苦涩,此刻不禁心生悔意,之前已然知道北司之人亦有一人为将,领北司之人参与平江南东道之事。 故司徒南门心中有些许不屑与不忿,诸葛石与王道远尚且可以算得上对手,可北司凭什么?凭着北司是皇帝养的鹰犬么?除了对付官员,还有何能耐,区区一个地府都折腾了二十余年之久…… 今夜,司徒南门知晓北司之人会来,苏天之举,亦是司徒南北授意。 在司徒南门看来,北司之人绝对不敢与北境边军交恶,正好趁此机会让北司知道北境边军非天下官员可比,北司又如何,见了边军一样要低声下气…… 说起来司徒南门也只是为了损北司颜面而已,有置气的成分。 不过,让司徒南门始料未及的是,北司之人竟反客为主,让北境边军丢了颜面不说,如今还给边军扣上了一顶谋逆的帽子。 不管天下人如何猜测,百姓如何说道,北境边军如今终究还是大楚的边军,岂能背上如此恶名? 司徒南门心知,若此事传入司徒北耳中,自己定免不了重罚…… 司徒南门望着谷雨,默然不语,心中思虑,“此人年纪轻轻,武功卓绝,甚至不在我之下,北司何其出了这么一个年轻人……此人之语,是吴笑教之,还是其自己……若是所道之语皆出自其自己,那么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司徒南门思绪万千,想着该如何破此局。 弃卒保车? 这样或可让北境军置身事外,只当是苏天一人之举。 可若是如此,北境上上下下二十万将士该如何看待自己,如何看待司徒氏? 毕竟苏天之举,乃自己授意,苏天亦为自己心腹,若因此事而弃心腹于不顾,在军中多年的形象会毁于一旦。 不得军心者,何以治军? 日后又如何掌北境二十万边军? 司徒南门不禁头疼,此事追根寻源,错在边军,理不在自己,若北司之人有心追究,却也不知该如何去辩。 一众兵卒面面相觑,神色复杂,皆望向司徒南门,要看司徒南门该如何应对。 吴笑瞄了一眼司徒南门,见其状,面上不禁浮出笑意,暗道,“作茧自缚……倒有几分好笑……” 吴笑又望向谷雨,见其面色淡然,古井无波,暗笑一声,心道,“今日虽是司徒南门轻敌之故,不过遇此境能不慌不乱,让司徒南门吃瘪,让北境边军丢了颜面,让北司一吐怨气,这个谷雨,有点意思……” 凡事需有度,过犹不及。 吴笑深知此理,若得理不饶人,亦不讨喜,此刻罢手,既显北司大度,又可让司徒南门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于是,吴笑轻咳一声,道,“诶,谷雨,莫要小题大做,苏将军或是想着少将军军务繁忙,又不识本官,故不想去打扰少将军,因而才会有此误会,此事到此为止,莫要说什么谋逆之罪。满朝文武又有谁人不知北境边军镇守边关之苦,为了大楚抛头颅,洒热血,浴血沙场,司徒北大人既为安国公,又为国舅,焉会行谋逆之事?少将军,本官说得对否?” 司徒南门一正心神,笑了笑,对着吴笑躬身行礼,道,“吴大人所言甚是,末将御下无方,望吴大人恕罪,苏天冒犯大人,本应重罚,然念在其有曾立过不少战功,如今有身受重伤,且又是无心之失,望大人应允待其伤好之后,再行责罚……” 未待吴笑说话,谷雨已然开口。 谷雨轻声道,“什么身受重伤,不过是点了苏将军穴位,让其呈重伤之状而已。” 说罢,谷雨二指轻点苏天后背。 几息之后,苏天面色竟在飞速的变得红润起来。 苏天面色大变,只觉奇怪,之前明明感觉自己伤势颇重,如今为何…… 司徒南门望着谷雨二指,心中亦有惊意,心道,“竟是点穴之法……” 饶是吴笑此刻也眉头一皱,随即又展开,道,“这点穴之法……不是……” 又闻谷雨道,“无意中取人性命,要偿命否?若非在下有微末武艺在身,此刻焉能站在此地说话?什么日后再行责罚,日后少将军领兵回北境,责不责罚只有少将军知道,在下岂能知晓?” 司徒南门面无表情道,“想知道责不责罚,来北境呀,定让你看到。” 谷雨啧啧道,“北境……在下胆小如鼠,焉敢去什么北境,在润州尚且差点死于北境边军之手,若去了北境,在下岂不被挫骨扬灰?” 司徒南门笑道,“不敢么?” 谷雨点点头,一脸正经,道,“不敢。” 司徒南门呵呵一笑,心中对谷雨又高看几分,又道,“那阁下想让本将如何处置苏将军,还请明言。” 谷雨轻笑道,“身为领兵之将,竟不知该如何责罚犯了错的将士?” “军棍二十,阁下觉得如何?” “少了。” “四十?” “可。” 司徒南门盯着谷雨,淡淡道,“阁下之举,在下记住了。” 谷雨摊了摊手,道,“好的,可千万不要忘了。说起来,少将军理应好生感谢在下,若非在下先擒住苏将军,若真让数百边军动了手,性质可就不一样了,到时候,或许少将军回不了北境……” “哦……那本将还真的好生谢谢阁下了。” “少将军客气了,在下再多说一句,少将军可要好生管住属下,莫要再行如此愚蠢之事,毕竟,可不是每一个人都像吴大人这么好说话的……” “多谢。” 司徒南门又哪里听不出谷雨话中之意,什么属下,什么愚蠢之事,指桑骂槐而已。 谷雨背着双手,迈步,缓缓走向吴笑,又见吴笑暗暗的对其竖了竖大拇指。 吴笑此刻心里已然乐开了花,能让司徒南门吃瘪,有苦难言者,同辈之人中,谷雨或许是第一人。 谷雨从司徒南门身前走过,略微停滞片刻,二人目光交接,皆未开口。 司徒南门望着谷雨背影,只觉心中有怒气难平。 “苏天不过受了些许轻伤,对一个习武多年,久经沙场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此人却有意点其穴位,让其呈身受重伤之状,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让我见苏天之状,心生怒意,以此乱我心智,然后再道……想来,吴笑与此人,早已知苏天之举乃我授意,之所以会有后来的事,是为二人故意为之,只为折损我之颜面,折损北境边军之颜面……好一个将计就计……当真是好算计,此计若是出自吴笑之手尚可接受,若是出自此人之手……” 司徒南门轻吐一口浊气,望着苏天,上前,轻声道,“有恙否?” 苏天摇了摇头。 “少将军,末将犯错,理应受罚,浴血沙场二十年,受伤无数,难道还会怕这区区四十军棍不成?” 解开盔甲,将盔甲丢于兵卒,只着深衣。 司徒南门眸中有阴翳之色,竟让人逼得不得不让手下心腹将领挨这四十军棍,这是耻辱,自己之耻,亦是边军之耻。 司徒南门冷冷道,“督军何在,还不速速执法,更待何时?” “诺。” 有将士应声。 不多时,两名兵卒手持五尺木棍,其形与扁担相近,是为军棍。 司徒南门目光一扫一众北境边军,道,“北境边军,向来恩怨分明,有仇必报,众将士好生记住今日之事……” 言未尽,意已达。 吴笑与谷雨相视一笑。 威胁么? 或许是吧。 不过吴笑与谷雨又岂会有半分惧意?若心有惧意,又怎会逼着司徒南门如此? 恩怨分明? 北司之人亦是如此,都称我等为鹰犬了,难不成还要笑脸相迎? 苏天褪下上衣,一身健硕的肌肉且不必多言,其身上大大小小几十个疤痕才给惹人注目,刀枪,箭伤,戟伤…… 饶是吴笑都不禁低语,道,“不愧为久经沙场之将……” 谷雨亦望着苏天,未语。 苏天望了一眼站于身前,手持军棍的两位兵卒,爽朗一笑,道,“莫非还要本将自己动手不成?来,区区四十军棍而已,若本将叫唤一声,本将便是个没种的……来,打……” 说罢,苏天双手环抱胸前,躬身,露出后背,其后背之上,亦有伤痕密布,十分骇人。 “将军,得罪了。” 兵卒低语。 话音一落,二人扬起手中军棍,重重的拍下,啪啪的两道响声入众人之耳,一众兵卒眸中皆有不忍之色。 吴笑瞄了一众边军,轻声笑道,“小子,你这是将北境边军得罪死了呀……瞧瞧这一众边军的眼神,恨不得将你我生吞活剥……” 谷雨淡淡道,“有北司在身后,在下有何惧?” 吴笑哑然一笑,道,“也是,同为北司之人,你小子进入角色进入真快……” 谷雨道,“时不待我,时间是最宝贵的东西,不是么?” “是的。” 突然,又闻苏天怒骂一声,道,“尔等这是作甚,以为别人不知道是么?本将说了,区区四十军棍而已,焉在话下,尔等此举,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若再如此,本将便要教一教尔等军棍该怎么打……” 司徒南门看了两名兵卒一眼,轻声道,“北司之人天下何事不知?好生打,莫要丢了北境边军的脸面。” “诺。” 吴笑望着谷雨,问道,“可知何故?” 谷雨道,“说起来军棍的打法也有讲究,有二法,一曰拖打,二曰弹打。” “说说。” “拖打,在军棍打下去的一瞬间,顺势在其身上拖一下。这种打法,不消几下,皮便会破开,鲜血流出,若不懂其门道者。会以为打得很重,或叫住手,或来求情。此法,大多用于兵卒之罪不重,或是为了作戏给他人,以此法,往往可让被打者少挨若干军棍。” 谷雨望了一眼苏天已鲜血淋漓的后背,又道,“至于弹打,则是在扁担打下去的一瞬间,借着反弹之力马上把扁担弹起来。弹打之法,皮肤不易破,故以皮下瘀血见多,常给外行之人打的不重的错觉。然,若不将瘀血及时排出,不消几日,大量瘀血之处便会化脓,表面上又瞧不出来。对此,还有一雅称,名曰溏心蛋,就像蛋煮过后,蛋黄没有完全凝固之状,外面光生,里面则还稀稠,而一旦溏心蛋里面流出浓血,挨打之处已经烂成了一个洞,十分难治。在苏天开口之前,两名兵卒用的便是拖打之法,开口之后,已换为弹打之法。这个苏天……是条汉子……” 吴笑点了点头,未语,目中有些许忧色。 北境边军一个区区八品之将尚且如此,若北境真有反意,定然是一场苦战……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四十军棍已毕,苏天后背已血肉模糊,鲜血流淌于地,然其自始至终,未曾发出一声,目光坚毅。 苏天直起身子,后背之痛让其不禁皱了皱眉,行至吴笑身前,抱拳,行了一礼,道,“此前末将多有得罪,望吴大人不要与末将计较。” 司徒南门道,“吴大人官居四品,又岂会与你计较?下去吧,让医官给你上药。” “诺。” 苏天望了谷雨一眼,转身离去。 司徒南门道,“吴大人满意否?” 一众边军目光如刀,仿佛要生啖吴笑与谷雨二人之肉,饮二人之血…… 吴笑却视若不见,淡淡道,“少将军军纪严明,本官佩服。” 司徒南门道,“治军不严,何以镇守北境?若无边军在北境镇守国门,天下焉能太平,吴大人又岂能在长安安享十几年?” “少将军说的是,边军将士辛苦了。” “呵呵,吴大人深夜来此,可是有要事要告知末将?” 吴笑摇了摇头,道,“其实说来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为了带一个人与少将军认识一下而已,没想到却闹了这么一出……” 司徒南门轻哦一声,道,“可是吴大人身旁这位年纪轻轻,已武功卓绝者?” 吴笑点头。 “此人不是说自己乃为一江湖杀手么?莫非竟为北司之人?如今的北司,连江湖的杀手都可入么?” “北司,莫说是杀手,便是街边小贩也可入,甚至路边之乞丐亦可入,只要其有报国之心。咦……本官记得之前少将军不在此地呀,怎的会听见其自说其为杀手之事?” “通禀的兵卒言之,不可以么?” “可以,当然可以。”吴笑笑道。 “不知吴大人带一个杀手来见我,所为何事?且不说末将没有仇家,无需杀手,便是有,末将想杀一个人亦不用别人代劳。” “少将军说笑了,谁人不知少将军力可举鼎……此次平江南东道,北司亦参与其中,而此人,即为此次北司众人的领头者。” 司徒南门面色微变,未曾想到谷雨竟为领头者,竟与司徒南门自己,诸葛石,王道远,同列。 “吕白衣且不言,不会参与其中,为何北司竟未让吴笑,或者以另外两位元字令之人为首,竟让此人……此人有何过人之处?仅是武功卓绝么?又或者,今日之事并非吴笑之策,而是此人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