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与吴笑已见过太多生死,故见院中三四十具尸体,不像诸多衙役一般面色惨白,目中惊恐,二人面色仍旧淡然。
天杀,天微二人一见吴笑,连忙上前,躬身道,“卑职参见大人。”
吴笑摆摆手,淡淡道,“要参见的可不止本官一人,谷大人亦掌元字令,怎的不参拜?尔等可知,官员见其上官不行礼是何罪名?怎的为官多年,竟连这等礼数都不知晓?莫非欺胡大人年少?”
天杀,天微连忙道,“卑职不敢。”
二人又对着谷雨躬身,行礼道,“卑职参见谷大人。”
谷雨点头一笑,未语。
吴笑看向天杀,天微二人,严肃道,“谷大人既能得陛下信任,得吕先生信任,定有其不凡之处。都道达者为师,尔等莫要见其年少,又是北司老人,故对谷大人不尊不敬,半盏茶之前,便是司徒南门都在谷大人手下吃了大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若尔等之举惹得谷大人不悦,又焉会有尔等的好果子吃?若谷大人动了真怒,便是本官都护不住尔等……到时候,可休怪本官没有提醒过尔等……之前胡大人之举,便是本官也不如也。”
天杀二人面色一变,吴笑虽未道发生了何事,可已言连司徒南门都在谷雨手中吃了大亏,司徒南门是何等人物自不必多言,能让这等人物有苦难言者,又岂是易于之辈?
二人曾在剑南道寻谷雨之踪,已知谷雨之剑超凡入圣。
然二人亦知,仅凭剑法绝不可能让司徒南门吃瘪。
二人深深望了一眼谷雨,眸中有异样之色掠过。
诚然,天杀二人已为北司老人,为北司立下汗马功劳,故对谷雨这个寸功未立,却已掌北司之令者心中自然不忿。
饶是二人心知谷雨能掌元字令,乃因那个账簿名册,可二人心中对谷雨亦有不屑。 年纪轻轻,何德何能可为北司千人之首?仅凭其手中之剑么? 攻城略地,焉是一人一剑可为之? 可如今,天杀二人心中已因吴笑之语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吴笑无笑,近年来虽已在学笑,可吴笑对天杀一众,罕有笑意,更不会与众人开玩笑。 能让吴笑如此,足以说明一些东西。 谷雨看了一眼吴笑,心中一笑。 谷雨知道吴笑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二,一是为了在三十六天罡之二的二人面前给谷雨立威,给谷雨减去些许烦恼。 其二,吴笑心知北司之人定然会对谷雨不服,或会阳奉阴违,因比,谷雨定会杀鸡儆猴,以此立威。 至于会到什么程度,吴笑自己也猜不到,对谷雨这个年轻人,吴笑竟觉自己琢磨不透。 因而出言提醒天杀二人,莫要轻视谷雨,若不然,二人定会吃大亏。 毕竟,不久之前,便是吴笑自己亦未料到,谷雨竟连司徒南门都能算计,让其闷声吃了不小的亏…… “一举两得,两边都会对其感激,人精……说什么不像孟无辛,吕白衣那样能算计,能为北司副指挥使者,焉会是简单的人物……” 谷雨心头叹道。 吴笑又道,“此行有多么重要想必诸位也已明了,本官便不再多言,只将分寸二字赠予谷大人,亦赠予尔等。无论如何,莫要忘了皆为北司之人,皆是为了大楚,为了陛下,为了江南东道百姓……” 谷雨点点头,道,“懂。” 吴笑深深的望了一眼天杀,天微以及一众北司之人,未曾言语。 谷雨道,“无半分虚情假意。 吴笑又道,“润州距常州一百五十里,距苏州三百五十里,如今司徒南门已然动身,北境三千大军若不停歇,今夜可至青城县。一县之地守兵不过两百,焉能挡住三千百战之兵?当然,此非我等需要操心之事,其何时回到青城,才是我能需要考虑之事。” 谷雨眉头一皱,道,“北境边军已然开拔,常距此一百五十余里,若常州战火一燃,苏州定会知晓,故我等需在北境边军抵常州之前先到苏州。若不然,苏州惊觉,则北司的优势之处荡然无存。也幸得三千边军虽为百战之师,然其大多为步兵,饶是其急行军,亦至少需明日卯时才可抵常州。一夜的时间,已足够我等前往苏州。” 吴笑道,“然也,事不宜迟,速速动身,以免生变。” 谷雨问道,“吴大人同行否?” 吴笑白了谷雨一眼,道,“如你已为将,吴某还去苏州作甚?再则,润州虽平,可诸事未毕,上上下下的官员有八成或死或拘,一州之地岂可无官……残局还需吴某收拾。” …… 都说夏天的天气如女人的心情,瞬息万变,然初冬的天,好像也不遑多让,不久前还皎月高悬,此刻已有乌云蔽月。 虽属江南,然冬日的风亦夹着浓浓的寒意,草木摇曳着身子,如一个个不屈的灵魂…… 突然,官道之旁有一人影踉跄而行,乃为一少年,观其貌不过十二三岁,一身衣袍已破,上有不少血迹,少年面色苍白,目中皆为无助之色。 目之所及,在少年身后,十丈之外,有二十余人疾行。 十余人手持长刀,刀上血迹未干,虽皆以黑巾覆面,尤可察其杀气腾腾。 让人惊愕的是,十余人身后又有六名身着衙役之袍,皆持有官刀,官刀之上亦有未干之血迹。 杀手与官差…… 二十余人皆身怀武艺,不多时便已至少年身后一丈之地。 有人一跃而起,一脚踢向少年后背,倾力一脚,少年往前跌去,于官道上滑行了足足三尺方才止住身形。 少年面上,手上皆有鲜血涌出,细观,已有沙砾嵌入其血肉之中,少年紧咬牙关,想要以此稍减锥心之痛。 众人上前,有人脚踏少年之身,嗤笑一声,道,“跑呀,怎么不跑了?” 少年不语,双目通红,目中有滔天恨意,死死的盯着开口之人。 又有一人轻笑道,“咦……这可是云公子,焉能如此对待?云公子自幼聪慧,声名远扬,多少人曾说,生子当去云明……其父又为县丞,在一县之地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不知有多少千金小姐已芳心暗许,若非云公子尚且年幼,此刻定已三妻四妾也……” 一衙役亦道,“对对对,这可是县丞大人的公子,尔等这是作甚,还不扶起云公子,若云大人知晓此事,尔等岂可逃牢狱之灾乎……” “云大人……这世上已无云大人矣……不对,不只是云大人,云家上下三十八口,如今只剩云明公子一人矣……真是可惜,真是惨……不过,云公子也无需伤悲,我能马上送云公子与您之家人团聚,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多好……” 云明恶狠狠的望着众人,切齿道,“行恶事者,必遭天谴,必受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尔等行丧尽天良,人神共愤之事,待报应来到之时,定会死无全尸……” 一人大笑一声,道,“瞧瞧,到了这个时候,死到临头,云公子的这张嘴还是如此厉害……若云公子成年,岂不可以舌战群儒……唉……不过,可惜了,想到及冠之年,云公子只有等下辈子了……” 云明冷冷道,“人固有一死,死又有何惧,只恨无法看到尔死无全尸的那一日……” “哦……那可真是可惜了……” 众人大笑。 “哈哈……” 突有笑声起。 众人笑声止住,望向云明,目中有疑惑之色。 莫非疯了? 若不然,已至此境,怎还会笑得出来? 云明缓缓抬其鲜血淋漓的手,一指众人,道,“黑巾覆面,以为如此便可掩盖犯下之恶行?以为云某不知尔等是谁?” 众人皱眉。 “刘三。” “王阳。” “李民。” “陈申。” …… 云明手指一人,道出一个名字。 黑巾覆面者共十七人,从云明口中亦道出十七个名字。 云明又望向六名衙役,冷笑道,“尔等名字不用云某不必云某说了,比起这十七人,尔等更为可恨,食朝廷俸禄,不思为国,不思为民,反而助纣为虐,为祸一方,实在该堕入九幽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一衙役不怒反笑,道,“啧啧……传闻云公子有过目不忘之能,昔日不信,不想今日一见,竟果真如此。当真是可惜了……云公子再如何聪慧,再如何过目不忘,今日之后,世间亦再无云明此人,又有何用呢?” 又有一衙役道,“说起来,云公子与云大人也不愧为父子,皆自诩清高,不愿同流合污……可是,又得到了什么呢?一门上下三十六口皆已下黄泉,一月两月或许还有人记得云大人的好,云公子之才,可一年两年之后呢?又有谁会记得,又有谁会在意?到时候云公子已成一堆白骨,而我等,则享锦衣玉食……” 云明冷笑一声,道,“有些人活着,其实已经死去,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死了一个云明,还有千千万万个云明,污垢终会被雨淋,太阳终会从东方升起……尔等以为尔等还可以猖狂多久?尔等以为当今陛下真是昏君不成?尔等以为带朝廷要一整江南之地事,尔等能跑得掉?一群乱臣贼子,不仅会死,死后亦会遗臭……” 云明之声戛然而止,只因一黑巾覆面之人一刀扎向云明小腿,刃入血肉。 黑巾覆面之人又一转刀身,刀尖绞云明之肉,难以言喻之痛险些让云明昏厥。 “云公子巧舌如簧,能言善辩,我等一群武夫焉能与其辩驳,有刀,为何要与其口舌之争……云公子,您说是吗?” 云明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刘三,开元二十年因轻薄妇女,被判监禁十载,入狱三年,后县令言,因其表现上佳,其家中又赔偿被轻薄之女白银三百两,上书求情,故免去七年监禁,开元二十三年出狱,半年之后,被轻薄之女一家五口,捕鱼之时,于江中溺亡。家父心疑,本为渔民,深谙水性,焉能一家五口皆溺水而亡,查五人尸身,从五人体内验出剧毒。方知五人并非溺亡,而为他杀,而刘三你,在五人溺亡的前一日,恰好为表赎罪,买了十余斤肉送到五人家中……毒,正是你所下,家父上禀县令,不料县令竟言此案已结,家父气急之下上书刺史府,可亦如石沉大海,杳无回讯……” “王阳,开元二十二年与人于酒楼饮酒作乐,醉酒之后,与人争执,拔刀杀之,后……” 刘三又一刀扎向云明的另一条腿,扯开面巾,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本公子杀了人又如何,杀人偿命么?可惜,本公子偿不了命,反而是云家上下皆已成尸体,气否?怒否?” 云明不语,看向刘三的目光中尽为讥讽之色。 刘三怒了,冷冷道,“本该在此了结你的狗命,不过,本公子此刻有了另一个想法,本公子也大发一下善心,让云公子见一见云公子的家眷尸体之后,再送云公子上路……云公子,不知在下之举,可称善否?” 云明又怎会不知刘三之意,昔日刘三在轻薄妇女之后,妇女见刘家势大,故不敢告官。 云明在巧合之下听闻此事,遂亲见此女,替其拟了一纸诉状,几经周折之后,方让刘三入狱。刘三自然对云明憎恨至极,如今之举,乃为泄恨,为让云明亲眼瞧着自己一家老小的尸体,含恨而终…… 云明不语,抬了抬头,见乌云蔽日,苦笑,眸中尽是悲意。 “带走。” 刘三冷声道。 有二人上前,架起云明。 踢踏……踢踏……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入众人耳中。 距众人百丈之外,官道之上,谷雨与天杀一众北司之人坐于良驹之上,马儿四蹄纷飞,急行。 传言千里马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里,虽显夸张,可良驹之速亦非寻常马匹可比。 谷雨等人出润州,直奔苏州,一路急行,未曾停歇片刻,三个时辰,谷雨一众已到苏州虞县内。 突然,谷雨皱了皱眉,一拉缰绳,马匹止步。 “血腥味……” 谷雨沉声道。 天杀鼻子轻动,嗅了嗅,点头,道,“距虞城不到十里的官道上怎会有血腥味……” 谷雨道,“已到苏州,万事小心。” 众人闻言,面色肃然起来。 “禀大人,源头在前方百丈之处。” 一北司之人低声道。 谷雨看向开口之人,有不解之色。 天杀见此,道,“大人,此人名齐山,嗅觉听觉异于常人,十分灵敏,故有一外号,曰齐赛狗。” 谷雨笑了笑,这外号有些许不雅,又暗道,“都道北司中能人异士很多,今日一看,果然不假。” “待我去查看,尔等留于此地。” 谷雨道。 话音一落,谷雨手掌轻轻一拍马背,身形如鹤,飘然而上,足尖轻点草木,草木纹丝未动,其身却已飞出数丈。 天杀等人面面相觑,目中皆有惊色,低声道,“轻功已至化境……难怪昔日找了三月都未见其踪,不过,纵是见到,又能为之奈何?想走想留皆在其一念之间……” “探查四周,小心为上。” 天杀下令。 一众北司之人下马,四散,探查四方。 “在这。” 谷雨立于枝丫之上,居高临下,眸子一扫,见刘三一行。 “刀上血迹未干,杀气未散,黑巾覆面,还有衙役……这是何故……” 谷雨皱起眉头。 “这少年……” 云明亦入谷雨之眼,正思虑之际,闻官道旁的众人之声。 “真是奇怪,之前不是听到了马蹄声么,怎的过了这么久,不仅未见人马之踪,甚至连马蹄声都已消失……” “真是见了鬼了……” “鬼?说起来,地府之人不正是鬼么……我等都是鬼……” “不觉得奇怪么,怎的还有心思开玩笑?” 枝丫上,谷雨面色一变,望着开口的刘三。 “地府之人……衙役……” 谷雨眉头皱得更甚三分。 “鬼……尔等也知道自己是见不得光的鬼么……终有一日,尔等这群恶鬼会魂飞魄散……” 云明切齿道。 “怎的这个样子了云公子的这张嘴还闲不住,若非还想待会看一看,听一听云公子见到云大人尸首之时,究竟是怎么哭的……此刻定然撕烂云公子的这张臭嘴……” 刘三冷冷道,一指戳向云明身上的血洞。 云明双瞳骤然一缩,剧痛让其忍不住惨叫一声,声音凄厉。 “啧啧啧,此音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不知从何时起,竟喜欢上了别人的惨叫声……” 刘三幽幽道。 “行了行了,快些回去,大人有令,需在天亮之前收拾好残局,只有一个时辰了。” “不去看一看为何马蹄声会突然没了?” “去看一看也好。” 二人朝着天杀,天微等一众北司之人的方向走去。 “他二人去看,我等速回虞城,正事要紧,好歹云谦亦为朝廷亲封的八品县丞,一家上下三十六口皆死于我等之手,并非小事,上面定会查察此事……” “杞人忧天,此地可是江南东道……若非在江南东道,焉敢灭一家三十六口,焉敢多行恶事?在江南东道,我们想让朝廷知道什么,朝廷才会知道什么,查又能查出什么呢?” 又有一人笑道,“虞县县丞云谦,日子云明,因其子跋扈,不慎得罪江湖杀手。后杀手潜入云府,杀云府上下三十六口,县令谭风查察数日,无功,后将此案上禀刺史府,刺史府官员下察此案,亦一无所获,故将此案列为悬案,上禀刑部……非刑部官员下虞县查察之时,云家上下尸首已成白骨矣,又如何查之?” “谭公子不愧为官家子弟,对诸多流程了如指掌,甚至都已想好了该如何上禀,佩服……” 刘三笑道。 “无耻……” 云明厉声道。 “的确无耻。” 一道声音传入刘三众人耳中,众人面色一变,声至天上来。 众人抬头,见一男子翩然而下,不知何时,天上乌云已然,月色洒于其身,衣袍随风而动,恍惚间竟有几分出尘之气,宛如仙人。 “轻功竟如此卓绝……” 众人皆习武艺,见谷雨之状,面露惊色。 让众人惊讶的不只是谷雨轻功超凡脱俗,还有谷雨十分年轻的面庞,貌不过二十。 谷雨落下,足踏实地,立于众人身前,眸子一扫众人,目光停在云明身上。 “前……前辈……救……” 云明一见谷雨,忍住身上疼痛,颤声道。 然其话未说完,已被其身旁的刘三暗暗捏向身上伤口,吃痛之下,只得作声。 刘三又悄然缓缓挪动步子,想要挡住云明。 虽见谷雨年少,可刘三众人已见谷雨轻功卓绝,又岂敢有丝毫轻视之心。 “易容之术么……若非易容之术,一个如此年轻之人怎会有此等轻功……此人定为江湖高人,之所以看起来年纪轻轻,只因其易容之术亦已至化境……” 思虑片刻,众人心中已然笃定。 奇人异士,大多都脾性怪异。如鬼医,虽名为医,却从不医人,只杀人。 如毒王,虽自诩为毒王,却只救人,从不杀人。 谷雨,已被众人当成了有怪癖的高人。 凡是此类怪人,行事大多不分善恶,不拘小节,只凭自己之喜好。 刘三等人担心惹高人不悦,惹下大祸。 众人虽习武艺,可武艺最高者,也不过三流高手,又岂是高人一合之敌? “不知前辈在此,晚辈……” 一人躬身,行礼道。 话未说完,已被谷雨止住。 谷雨望了开口之人一眼,道,“姓谭?” “前辈怎知……” “虞县县令谭风与你可有关系?” “晚辈谭有为,谭风乃家父,前辈认识家父?” 谷雨迈出一步,走到刘三身前,摆了摆手,示意刘三让开。 刘三迟疑,见谷雨望着自己,目光中虽无杀机,可刘三却感觉在刹那间被洪荒猛兽盯上,心头一震,连忙挪动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