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枝丫之上时,众人之语皆入谷雨耳中,地府之人为贼,衙役为官,竟官贼勾结,残杀县丞一家三十六口,只余县丞之子。
谷雨看向云明。
云明全身上下有大大小小的伤口数十个,血流未止,面上已无几分血色,苍白如纸。
让谷雨有些许讶然的是,饶是如此,云明目中竟无丝毫的惧色,只有恨意伤悲交织,又有丝丝无奈与绝望,颇为复杂。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又已身受重伤,能如此,让谷雨都不禁刮目相看。
云明亦望向谷雨。
“前……前辈,救……”
云明强忍剧痛,颤声道。 话未说完,其身旁一衙役二指戳入云明伤口,云明吃痛,不得不住声。 衙役又厉声斥道,“莫非以为真有人会救你不成……一个逃犯,又有谁人会为了一个逃犯与朝廷作对……” 衙役上前一步,走到谷雨身前,道,“在下虞县衙役头役谢伦,奉大人之命缉拿……” 衙役之声戛然而止,双目骤然睁大,目中尽是不可思议之色,呆呆望着身前的谷雨,片刻,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只见胸膛上,不知何时已插了一把刀。 刀身由衙役胸膛直入,从其背部直出,鲜血顺着刀尖流下,刀刃之上,甚至可见有少许异物,或为骨屑,或为肉屑。 “你……你……” 开口得衙役此刻已说不出话,张嘴即有深红的血夜涌出,带有些许气泡。 砰…… 衙役往后重重的砸在地上,瞳孔涣散,生机在消逝。 短短几息,衙役之血尚温,人却已成一具尸体。 刘三等人面色大变,目中骇然之色与不可思议之意交织,楞楞的看着谷雨,一时竟忘了言语。 衙役虽无品级,可终归是朝廷之人,不知为何谷雨竟敢对一个官府公差动手,且是杀手…… 江湖高手又如何,焉能与朝廷为敌? 地府之中高手如云,可行事不也得躲躲藏藏,恐引来北司之人。 又见谷雨面色淡然,仿佛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家禽,不会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此人是何时从衙役手中夺过的刀,又是何时刺出的一刀?” 众人心头一凛,余光瞥了一眼地上衙役的尸体,插在衙役胸口处的刀乃衙役的官刀,本握于衙役之手。 “高手,一流高手……” “常人怎会对一个官差下杀手,究竟是谁,为何如此……” 众人面色凝重,缓缓后退,紧握手中之刀。 又闻谷雨淡淡道,“在旁人说话之时开口,很是无礼,无礼者,死。” 众人双目睁大,焉会有如此荒唐的杀人理由? 谷雨一瞥众人,面无表情道,“谁又能想到诸多富家公子,实为地府之人,谁又能想到诸多官差,甚至连县令谭风之子都与地府一起行丧尽天良之事,尔等,该死。” 谭兴安眉头皱得很深,望着谷雨的目光中尽是忌惮之意,对着谷雨道,“之前闻阵阵马蹄声戛然而止,之前不解,如今方知马匹乃前辈之骑,且,到现在前去探查之人都不见踪影,想来定已遭前辈同行者毒手……” 谷雨不语,静听谭兴安之言。 谭兴安又道,“前辈既我等身份,也应该知道在江南东道诸多世家天何等存在,地府在江湖中又是何等存在,为何还要与我等为难?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若前辈让我等离去,今日之事,我等全当未曾发生过,前辈意下如何?” 谷雨看向谭兴安,淡淡道,“诸多世家何等存在?大堤之白蚁,国之蛀虫,至于地府……不过一群东躲西藏的鼠辈尔。” “你……” 有人欲斥骂,又见地上衙役的尸体,连忙噤声。 恰在此时,谷雨足踏地面,尘土飞扬,碎石腾空而起,谷雨屈指一弹,两道无形剑气击于两块碎石之上。 霎有肃杀之气起,碎石如箭矢,掠空而去,刹那间已至五丈之外,击于两名官差后背。 二人只觉身后有巨力袭来,未待二人反应,二人身体已飞出三尺,重重的摔在地上。 噗…… 噗…… 二人喷出两大口血,面色瞬间苍白,呈萎靡之状,两块指甲盖大小碎石已入二人之身,二人身受重伤,已无法动弹分毫。蜷缩在地,生机在缓缓流逝,气若游丝。 谷雨未曾看二人一眼,必死之人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谭兴安面色大变,在谷雨出手杀死一名衙役之后,谭兴安已知今日之事无法善了,又心知自己等人绝非谷雨对手,故悄然以手势让两名衙役回虞城求援。 与谷雨之言,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 然此等小伎俩又岂能瞒过谷雨。 饶是抬手间又杀二人,谷雨仍旧心如古井,只轻声道,“今日,尔等都要死于此地。” 其声虽平淡,无悲无喜,可话一出口,谭兴安众人本就十分难看的面色更甚三分。 “可知杀地府之人,杀官差是何后果?” 有人厉声道,是一络腮胡男子。 谷雨摇了摇头,足尖轻轻一点地面,一步迈出,余道道残影,残影还未曾散去,谷雨已至络腮胡身前。 以指为剑,一剑斩出,一道剑气从指尖飞出。 络腮胡心头一震,来不及思虑此人的剑怎会如此可怕,避无可避,连忙举刀。 然谷雨之剑何其之快,手中虽无剑,指已为剑,在络腮胡的手刚刚抬其的一瞬间,剑气已划过其咽喉。 络腮胡脖颈出现一道细细血线,血线在缓缓扩大,有热流涌出,络腮胡连忙以手捂住,可这手既挡不住流出的鲜血,亦拦不住消逝的生机。 鲜血滴落在青石之上,滴答,滴答……死亡之声。 谷雨未曾停歇半刻,移步,再到一人身前,一指弹开其劈来的长剑,又一点向向其眉心,剑气直入其脑,将其生机绞灭。 “区区地府而已,也不杀过多少次了,还能有何后果?至于官府之人……尔等又怎当得起这一个官字……” 谷雨之声有如冰川之上万年不化之冰钻入众人心府,众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汗毛倒立,仅仅片刻,众人后背已为汗水浸湿,非热,乃惧也。 有诗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而谷雨,每迈出一步,即杀一人,闪烁寒光的刀甚至连其衣角都未曾沾到。 因谷雨太快,又因众人太慢。 二十余人虽皆习武艺,可武功最高者也不过湛湛三流不到,又岂会是谷雨一合之敌。 短短十余息,已有十余人成了尸体,人虽已死,双目未闭,尤可见目中有骇然之色。 冬风未停,谷雨未歇。 谭兴安一众见谷雨杀人如切菜,早已仓皇而逃,往虞县而去。 谷雨面色不改,一步三丈,追上一人即杀一人。 二十余人中,武艺最高者二人,一人未谭兴安,一人为刘三。 二人已跑出三十丈之外,额角汗珠密布,气喘如牛。 突然,二人面色一变,有破空之声钻入二人耳中。 余光一瞥,见两片树叶飞来,叶片枯黄,却携可怕剑势,如泄洪之水,波涛汹涌,可一泄千里,淹没万物。 武功至化境者,飞花摘叶皆可杀人,今日之前,二人只当此话为传闻,不可信。 然此刻,二人方知,原来真有人可达境界。 大惊,谭兴安身体一扭,一扬手中长刀,长岛横于身前,想以长刀阻黄叶。 锵的一声,让谭兴安难以置信的事,黄叶击于长刀之上,长刀竟节节寸断,只余刀柄握于其手。 黄叶直直的扎入谭兴安眉心,只觉一股冷风入脑。 冷,彻骨的寒意。 活了二十余年,谭兴安从未觉得这么冷过。 “这……这便是死亡的感觉么……” 谭兴安死了,这是其死去之时心中仅存的念头。 云明望着谷雨的背影愣愣出神,目光复杂,天无绝人之路,云明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如今死去的并非自己,而是二十余贼人,说起来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云明却感觉已过去了好久好久,有恍若隔世之感…… 身上伤口传来的阵痛让云明清醒些许,望了一眼谷雨,又忘了一眼此刻已跑出六十丈之外的刘三。 云明不知谷雨为何没有杀刘三,只斩其一臂,让其离去。 “莫非不知放虎归山之理……” 云明又摇了摇头。 “如此高人,焉会不知此理?之所以如此,定有其深意,可究竟为何如此……” 云明思而无解,见谷雨转身走到自己身前,心头一震,想要躬身行礼,可一动即牵扯身上伤口,疼痛让其身体颤抖…… 云明却未停下动作,反而紧咬牙关,以此减缓疼痛,弯腰…… 与死亡相比,些许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谷雨见此,上前拽住云明,道,“何须多礼。” 云明摇了摇头,颤声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乎?小子无以为报,当行一礼……” 说罢,倔强的是行了一礼。 因此一礼,其身上伤口又有血水涌出,全身颤抖不止。 谷雨望着眼前这个少年,心中讶然,伤躯内,有一个不屈的灵魂。 踢踏踢踏…… 天杀一行骑马赶到。 一袭白衣的天杀刀身下马,行至谷雨身前面望了一眼满地尸体,皱了皱眉,又望着谷雨。二十余人,皆一击毙命,而谷雨仍面色淡然,没有丝毫波澜,心中愕然。 “若谷雨非冷血之人,那么,谷雨心志之坚难以想象……” 天杀躬身行礼,道,“大人,抓到两个黑巾覆面之人,皆道为虞县之人。” 谷雨一看,正是之前刘三一行中去探查为何马蹄声戛然而止的二人。 谷雨扫了二人一眼,道,“杀了。” 天杀迟疑,道,“是否……” 刚说出两个字,谷雨已开口道,“地府之人,留之作甚。” 二人胆寒,颤声道,“家父乃虞县县尉李明,不可杀我……” 谷雨皱了皱眉,瞥了一眼天杀。 天杀见此,拔刀,斩出两刀,二人头颅应声落地。 谷雨道,“可有人能治外伤,这小子伤势岂不致命,可若任由其如此,亦会血尽而亡。” 一北司之人上前,道,“大人,卑职窦光,粗通医术。” 见谷雨点了点头,窦光走到云明身前,低声道,“有些疼,忍一下。” 云明点头,道,“有……有劳了……” 窦光取出伤药,替云前敷上,又以布条缠住其伤口,以此止血。 谷雨道,“此子乃虞县县丞云谦之子,云谦一家上下已死于这一众贼人之首,若我等晚到片刻,此子也必死无疑……” 天杀一众面色一变,道,“莫非是死于大人之手的众人所为?” 谷雨点头道,“正是,这一众贼人中,有虞城诸多富家公子,甚至有县令之子……” 天杀沉声道,“当真是无法无天……该死……” 谷雨道,“有一人未曾杀之,斩其一臂之后让其离去。” 一众北司之人盯着谷雨,不知谷雨之意。 天杀道,“大人是故意为之?” 谷雨道,“若不然,焉能让其逃走?” 天杀,天微等一众北司之人更是不解,天杀问道,“大人不怕打草惊蛇?” 谷雨眯了眯眼,道,“蛇而已,杀了便是。” 语气虽淡,却杀气凛然。 天杀望着谷雨几息,方道,“大人这是想将虞县之贼一网打尽……” “若不放一人回去,我等需一家一家,一个一个的找,何其麻烦?让一众贼人前来找我等,岂不省事?此地虽为官道,然密林悠悠,藏身于密林之中,若不细查,难以瞧见,敌明我暗,其中益处自不必多言。” 谷雨又接着道,“一县守军三百,再加上上下衙役,或有四百之众,再加上一众已为地府之人的世家,想来最多只有六百之众。虽有六百人,可皆未经战事,只需将为首者斩杀,定大乱。虽有人数百,可不过是待宰之鸡,只需杀一两百人,众人定逃之,到时候,将重要人物斩杀即可,至于余下之兵卒……” 天杀眸子一亮,道,“降卒可收之,以作日后苦战之用,毕竟,取下苏州之后,要想再取一州之地定为苦战……” 谷雨点了点头,道,“且,若是不在此将贼人引出虞城,我等对虞城不甚熟悉,若贼人丧心病狂,遭殃的是百姓,除逆贼便是为了百姓可安居乐业,若是逆贼未除,徒增冤魂,我等之心难安。” 天杀望着谷雨几息,暗道,“能为百姓思虑者,怎会是冷血之人,不过谷雨之心计,似乎与其剑一样可怕。” 几息之后,天杀方道,“大人之计甚妙。” 谷雨与天杀之语尽入云明之耳,目中已尽为惊色。 “北司之人……要一举荡清虞城之贼,要取苏州,还要取其余州府……” 自幼聪慧,云明从谷雨和天杀之语中得到了太多的信息,足以震惊天下的讯息。 “朝廷终于要对江南东道动手了……” 听闻一家上下三十余口尽皆惨死时云明未哭,身受重伤时未哭,然此刻,云明竟已热泪盈眶。 “父亲,您可以安息了……您的心愿,快要实现了……一众逆贼之血可祭您在天之灵……” “母亲,您放心,孩儿会好好活着,孩儿要亲眼看着这江南东道的天变得清朗,苏州的水变得清澈……” 两行清泪流下,云明已泣不成声。 谷雨见此,轻轻叹了一口气,吩咐道,“将其带离此地,待此地之事完结,再带其会虞县,查察其父云谦之事。” “诺。” 窦光道。 一马二人,远离官道五里。 谷雨目光一扫众人,沉声道,“诸位皆为北司老人,多余的话便不再多言,一共三十八人,一人将这三十余匹战马带离此地,勿要被人察觉,余下之人皆隐于官道两旁,待令下之时,先以随身携带之连弩射杀为首者,弩箭射尽之时,而后再看情况伺机而动。” “诺。” 众人应声。 众人皆为高手,大多隐于古树枝丫之上,借树枝藏匿身形,若不近观,无法知晓竟树上藏有人一人。 寂静非常,落针可闻。 …… 虞城之外,官道之上,一人踉跄而行,正是刘三。 劫后余生,刘三面上却没有半分喜色,一臂已断,血流不止,因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哪里还有此前戏谑云明之时不可一世之状。 冷汗淋漓,大口喘着粗气,饶是已觉步子沉重,可刘三仍不敢停歇片刻。 “此人武功超凡入圣,轻功卓绝,要追上我轻而易举,可其为何会让我逃离,真是奇怪……” 刘三暗道。 “不过……无论是何缘由,能活着总是比死去要好的,且,既让我到了虞城,定要让你付出代价……武功卓绝么?可与官府,与地府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定要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下之大,你又能逃到何处……这断臂之仇,定要让你血债血偿……” 虞城中央,有一宅院矗立,青砖绿瓦,有古朴之气萦绕,大门处有两尊石狮,门上挂一匾额,匾额上书二字,谭府。 谭府,正是虞县县令谭风的府邸。 虽已是至寅时,然谭府之外仍有身着盔甲,手持官刀的兵卒护卫,戒备森严,飞鸟难入。 三年之前,有三位江湖人士夜入谭府,只为刺杀谭风这个虞县县令。 然谭风虽身中两剑,身受重伤,却无性命之危。 此后,谭风忧心再发生此类之事,于是调动兵卒在谭府内外护卫,佑其周全。 不少虞城百姓暗叹,当真是天不长眼,祸害遗千年。 谭风之名,虞县人尽皆知,闻其名而色变,作恶多端,为祸一方,不思为百姓谋利,只为自己一己私利而巧取豪夺,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深受其害。 多年前,曾有一书院老先生应百姓之求,书谭风之二十大罪状,将其呈报苏州刺史衙门。 一众百姓原以为会有人下来查察此事,谭风定会人头落地。 然让众人未曾料到的是,谭风不仅未曾人头落地,甚至还收到了刺史亲笔所书之匾额,上书正大光明四字,以彰谭风这个县令治下之功。 半月之后,书谭风罪状的书院老先生竟不慎落水而亡,而这位老先生在几日前还曾于江中畅游…… 再过几日,正治丧之时,突有官差闯入,不由分说的将老先生之子逮走,押入牢狱之中。 半日之后,传出老先生之子在牢中写了一篇认罪书,上书其罪有二,一为轻薄女子,二为行盗窃之事。 众人愕然,老先生之子为一翩翩公子,不仅容貌俊逸,且才华横溢,才子之名于虞县人尽皆知,不知有多少女子倾心于他,又岂会行轻薄女子之举,且此女子还是一个年过四旬,体胖如猪之人……赋诗一首即有人亦重金购之,又岂会因区区三两银子行盗窃之举? 虽言认罪书乃其亲手所书,然书上字迹百拙千丑,又怎可能胸藏锦绣,笔走龙蛇的老先生公子所书…… 后判其监禁三十载,一年以后,惨死狱中,死去之时已瘦骨嶙峋,且四肢已断,无半分人样。 百姓心知这一切皆是谭风为之,可知道又有何用?官官相护,世道已浊,也只能忍气吞声,苟活于世。 谭风于虞县在一手遮天,并非一句空话,人之生死,只在其一念之间。 …… “什么人?” 谭府,一守卫厉声道。 刘三迈步,走至守卫身前。 守卫定睛一看,已瞧出来人即为刘三,刘三与县令公子为好友,常出入谭府,故守卫识得刘三。 见刘三之状面无血色,右手袖袍空空,衣袍血液浸湿,血水滴落在地,因剧痛而面目扭曲,守卫面色大变,道,“刘……刘公子,发生了何事?” 刘三忍住疼痛,道,“速……速去通禀谭大人,出……出大事了……” 守卫道,“刘公子你受伤不轻,要不还是先去寻一郎中,待止血之后,再……” 话未说完,刘三已狠狠地瞪向守卫,怒斥道,“谭公子死了……还不快去通禀大人,再墨迹,要了你的命……” 守卫闻言,大惊失色,不敢怠慢,连忙往内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