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州城墙。 叶无坷看了一眼再一次被击退的叛军,眼神里都了几分轻松。 不是因为叛军再次被击退而轻松,而是因为他身边多了许多人。 这些人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但这些人他又都认识。 他们都是赵九命。 城墙上不见女人和孩子,只有这群看起来都有些粗糙的汉子。 也许这就是辽北男人最具特点的浪漫。 在家里一个个都被自家娘们儿管的跟孩子一样,甚至感觉家家都有一本几乎过不下去的难念的经。 但只要是有危险,有苦难,辽北男人们就变得雄武起来,将女人老人孩子都挡在身后。 他们的霸道,从来都不在家里。 真好,这片大地上有这么多赵九命,王草根。 叶无坷靠在城墙上,忽然想起阿爷愁闷的时候就点上烟斗,阿爷身心愉快的时候也会点上烟斗。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他也想点上烟斗抽上那么一口。 叶无坷看向身边亲兵:“找个烟斗来,找点烟丝。” 亲兵应了一声。 不久之后赵九命被带到叶无坷面前,因为他居然是距离叶无坷最近的一个身上带着烟斗烟丝的人。 叶无坷借了赵九命的烟斗,看起来很熟练的塞上烟丝点燃。 当赵九命看到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就确定叶明堂是一个老烟枪。 可是当他看到叶无坷抽起烟斗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叶无坷装烟丝的动作很熟练,是因为他经常给阿爷装。 “明堂以前抽烟?” “几乎不抽。” 赵九命一伸手就把烟斗夺回来:“那你抽个几把。” 叶无坷:“?” 赵九命:“呃......对不起明堂,我一时之间......说话习惯了。” 叶无坷笑了笑:“那就不抽了。” 赵九命自己抽。 叶无坷问:“你抽多久了?” 赵九命回答:“没多久。” 叶无坷一把将烟斗抢过来,在地上磕了磕:“那你抽个几把。” 赵九命:“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谢谢你......明堂大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九命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有些莫名其妙。 叶无坷笑道:“谢我什么?打叛军?我是辽北道府,我就是干这个的。” 赵九命摇了摇头:“不是......是谢谢明堂给了辽北道的百姓们一个机会。” 叶无坷嗯了一声后说道:“我就是干这个的。” 赵九命猛然抬头看向叶无坷。 忽然之间,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连死都不怕的汉子哭了。 就那么莫名其妙的哭了,哭的好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 叶无坷一直以来最擅长的就是安慰人,但,他擅长安慰的是老头儿,是老太太。 不是如赵九命这样响当当硬邦邦的男人。 所以他犹豫了片刻,只能是把那烟斗塞上烟丝点燃递过去:“不至于......就磕掉了一袋烟丝,咋还哭上了。” 赵九命哭着哭着,因为这句话又哈哈大笑起来。 赵九命说:“明堂来了,冰州就会好,辽北道就会好,人人都会好。” 坐在叶无坷不远处的余百岁撇嘴:“我说兄弟,你干啥都行可别抢我的地位,在明堂身边溜须拍马的活儿,我早就包圆了。” 赵九命笑道:“那......谁说是谁的。” 余百岁也被这家伙给逗笑了。 现在的赵九命已经想的很清楚,叶明堂才是真真正正来救辽北道的人。 以前的连明堂也是,连明堂那时候走的路也不能说都错了。 可是当发现错了的时候,连明堂选择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连明堂可以接受他自己做对了事,接受不了他做错事。 所以他总是看起来很宽容。 而叶明堂不一样,叶明堂从一来就不像是个好人。 然而世上的事世上的人又怎么会那么肤浅,怎么会那么一目了然。 他也想到了,冰州只是一个开始。 叶明堂要救的不只是一座冰州城,不只是冰州城里的百姓。 叶明堂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让辽北的百姓们自己站直了身子。 “此前好像任你做了团率?” 叶无坷问。 赵九命点头:“是。” 叶无坷道:“做团率带劲儿吗?” 赵九命笑了笑:“带劲儿。” 叶无坷:“给你个更带劲儿的......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民勇营的管带。” 赵九命一愣,然后下意识问:“管带是多大官儿?” 叶无坷道:“民勇营,管带管着整个民勇营。” 赵九命:“那可真大啊。” 叶无坷:“民勇营,大是大,没品级。” 赵九命:“那也大啊。” 叶无坷道:“冰州的厢兵营得重建,重建就得从民勇营里挑,今天冰州城里的汉子们都行,可厢兵营要不了这么多人。” “从今天开始你就在守城战中物色,把能用的人都记下来,谁擅长什么,谁勇敢,记住他们的性格和特点。” “民勇营的管带没品级,但厢兵营的管带有,一般来说府治衙门治下的厢兵营要有至少两千人左右的规模。” “厢兵营的管带是正六品,打完这一仗,厢兵营的管带你就先干着,正六品还不算将军,是校尉。” 赵九命:“那也没多大啊。” 叶无坷瞥了他一眼。 赵九命嘿嘿笑:“不小了不小了,我知道,校尉距离将军就一步之遥。” 叶无坷道:“一步之遥听起来很近,可那是往直路上走的一步之遥,不走错路,不走岔路,就近。” 赵九命使劲儿点了点头:“我懂!” 就在这时候,城外再次响起了叛军准备进攻的号角声。 叶无坷起身:“先由着他们跑到咱家门口欺负咱,等过几天咱们去他们家里欺负个够。” 赵九命眼神明亮起来:“干回去?!” 叶无坷看了他一眼:“废话,被人干了当然要干回去,辽北爷们儿不都这样?” 赵九命哈哈大笑:“都这样!” 夜。 叛军首领罗擎天带着一身疲惫和烦闷走进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脚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他没有能攻破冰州城,虽然这只是第一天而已,可自信已经不在他脸上了。 此前他敢打包票说三天打下冰州城,是因为他知道叶无坷只有那点人。 按理说,打下来冰州这样的大城靠他们这几千人本来可能就不大。 冰州城墙坚固,城防完备。 几千人要是就能随随便便打下来这样一座大城,那天下怎么可能太平。 但此前他们就是有自信,人人都有自信。 一是因为冰州城里叶无坷能用的兵就几百人,就算加上东广云汇的伙计也绝对不超过一千人。 一千人防几千人,听起来问题也不大。 可城中还有叛军的内应,也能凑起来几千人的队伍。 里应外合之下,若不能攻破冰州那才叫奇怪呢。 更重要的是,罗擎天自信的地方还在于他们训练出来的烛舞峰山匪不是一般的山匪。 这些年他们几个都是用当初训练战兵的方式训练这些山匪,他们对烛舞峰叛军的战斗力很了解。 同样都是山匪的情况下,烛舞峰的山匪打别处的山匪就跟壮汉打孩子一样。 这几年来他们也偷偷的检验过战力。 山匪与山匪之间的争斗厮杀,地方官府当然也不会干预。 可现在罗擎天很难受,因为叶无坷的援兵来了。 城墙上的守军数量明显多了很多很多,虽然看起来都是普通百姓可人真的多。 这些百姓就算不擅长战斗,可他们只要会用石头往下砸会把云梯推开就足够了。 进了军帐他刚要休息一会儿,一抬眼就看到烛舞峰大当家博赤厉在他的位子上坐着。 罗擎天连忙俯身:“见过将军。” 博赤厉笑了笑:“怎么,第一天遇到些阻碍就气馁了?” 罗擎天道:“不是属下气馁,是属下觉得现在有些难打了。” 博赤厉道:“确实有些难打,我一直都在看着,我也没想到叶无坷的本事这么大,竟然能说服冰州百姓协助他守城。” “不过既然已经开始打了,那就不要把自己的士气影响了,第一天打不下来本就在咱们预料之中。”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们每个人都盼着,甚至都以为,第一天就能拿下冰州。 毕竟有内应啊。 “对咱们来说不都是坏事。” 博赤厉道:“你想想看,如果咱们顺利拿下冰州,那尉迟万年还会露面吗?” 罗擎天一怔。 博赤厉道:“他已经是做道堂的人,毕竟身居高位,历来左右摇摆。” “咱们顺利拿下冰州杀了叶无坷,他更不会露面了,还会调集厢兵过来围剿,不管是做做样子还是真想杀了咱们掩盖他自己,他都会那么做。” “凡事皆有两面......” 博赤厉劝道:“咱们不顺利,最着急的不是咱们是尉迟万年。” “十天之内拿不下来,他不出手也得出手了,不然的话,朝廷就要追究他救援不力。” “有了这个污点,就算是将来新主即位,尉迟万年想在朝堂里得到重用都难。” 他看向罗擎天:“明日就不要攻了,后天也不要,先大量的收集攻城器械,打造利器。” “然后我会派人给尉迟万年送信......咱们暴露了,他也别想着还藏在后边。” “咱们怕什么?真打不下来咱们就回烛舞峰。” 罗擎天道:“可,尉迟万年一旦暴露后边的计划怎么办?” “后边的计划?” 博赤厉哈哈大笑:“后边的计划本来就没尉迟万年什么事。” 他走到门口看看,然后把门帘拉下来。 “我现在跟你交个底。” 他压低声音说道:“朝中咱们有人,且不只是几个人那么简单。” “只要辽北道的事闹的足够大,咱们的人就会迫使太子殿下前来安抚。” “你真以为杀太子的事会落在尉迟万年手上?尉迟万年可是一条大鱼啊。” “没有这条大鱼,辽北道的事就不足以让朝堂震动。” “到了必要的时候尉迟万年就得死,他其实早就已经暴露了,真以为靠他的厢兵能杀太子殿下?” “事实上......” 博赤厉往左右看了看:“尉迟万年不死,辽北道二十万厢兵部解散,太子能来?” 罗擎天脸色一变:“厢兵解散,尉迟万年死,那怎么杀太子?” 博赤厉笑了笑:“给你讲个故事。” 他回到座位那边重新坐下来,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当年,草原大汗帖木儿那是何等的威严何等的气势,为什么他会被杀?” 博赤厉放下茶杯:“就是因为草原上反对他的那些大鱼都被除掉了,他以为没有人敢对他怎么样了,他才放下防备四处巡查。” 说到这他看向罗擎天:“同样的道理,尉迟万年不死,厢兵不解散,若你是太子你会来辽北?” “这件事必须完成三个条件太子才会来,一,辽北战乱,太子要安抚民心,二,叶无坷死,太子要安抚朝臣,三......尉迟万年死,厢兵解散,太子觉得没有危险。” 他笑了笑:“我的兄弟,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是个在烛舞峰上练兵的草寇吧,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