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跳关。 和长安城的深秋不同,这里原本就没有什么树木由绿转黄的秋景,这里关内肃杀,关外亦肃杀。 来自不同国家的大概二十多位主使官员在大堂里分坐两排,他们彼此之间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但都保持着不交谈的安静。 他们来鹿跳关的日子已经不短了,按理说缔约的事早就该有个结果。 毕竟大部分主使来并没有其他的使命,他们只需把成为大宁属国这个身份尽快落实就好。 人与人不同,有强弱之分。 国与国更不同,强弱之分更重。 弱的人可以追随强的人,从而自身也会变得强大起来,哪怕,只是因为跟随了强者而不敢有人轻易得罪他。 放在国与国之间,这种追随关系会更为重要。 今日在场的这些使臣之间的区别在于,心气。 有的使臣认为,和大宁缔约并不是成为大宁的属国,更不是被大宁呼来喝去的小弟。 双方是合作关系,他们可以得到来自大宁强有力的庇护,而他们能给大宁的是...... 当然,就算不能给大宁什么,也不是不能谈合作。 有的使臣则盼望着尽快成为大宁的小弟,被呼来喝去也没关系,甚至,盼着被呼来喝去。 因为被呼来喝去可真的是太好了,中原有个成语很好的解释了这种心态。 狐假虎威。 请让我尽情的狐假虎威吧,尽情的享受别国知道我已是大宁小弟后那种不得不高看我一眼的感觉。 当然,有一小部分使臣觉得他们可以和大宁要条件。 因为这一部分国家,同样也是黑武比较在乎的。 其实也不必细分,相对于大宁和黑武来说这些国家无外乎三种:弱国,小弱国,非常非常弱的小弱国。 强者从弱者里挑跟班,当然要扒拉来扒拉去。 不扒拉不扒拉什么人都收......除非是量大。 西域这边的国家很多,而且富有,军事上又一塌糊涂......这几乎满足了优质小弟的全部条件。 当然,他们不忠诚也是谁都知道的。 他们看起来都安安静静的坐在这,规规矩矩的等着今日最重要的那位大人物到来。 可他们也没闲着。 他们都在不停的揣摩着其他人的心思。 揣摩着其他人是想做小弟好狐假虎威,还是想成为名义上的小弟顺便从大哥身上薅羊毛? 就在这时候,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所有人都坐直了身子,包括那位在今日所有主使之中地位差不多最高的突玉浑世子沿芒。 他的座位被安排在了距离主位最近的地方,他的身份地位也确实该在这。 可没有人对他高看一眼,包括那些小弱国的主使,以及非常非常弱的小弱国的使者。 无他,因为就在不久之前突玉浑二十万精锐被大宁全歼。 二十万精锐啊。 在大宁西南这片地方,拥兵二十万就意味着可以在其他小国面前横行无忌。 况且突玉浑还不止有二十万兵力。 在此之前,除了大宁之外与突玉浑接壤且还能与突玉浑对抗的只有图伯国。 此时坐在沿芒正对面,同样是距离主位最近的使者正是图伯国的太子殿下:马哈塔。 沿芒不愿意与马哈塔对视,是因为他不想给马哈塔嘲笑他的机会。 马哈塔一个劲儿的盯着沿芒,是因为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等到可以肆意嘲笑突玉浑人的机会了。 还不知道今天的主角什么时候到,他们按捺着性子装作胸有成竹。 脚步声到了门口,所有人就不只是坐直身子了。 全都起身。 叶无坷迈步进门的时候,各国使臣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了自己最大的敬意。 他快速从两排使臣之间走过,一边走一边点头致意。 “抱歉,来晚了些。” 叶无坷坐下来后面前歉然的说道:“刚刚收到从长安城送来的传书,八百里加急。”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全都聚精会神。 他们都猜测,这是不是长安城里那位大皇帝陛下给了叶部堂什么明确的指示? “诸位了解我吗?” 叶无坷在这个时候,却忽然问了一句貌似无关的题外话。 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说不了解,那岂不是显得今日在场的客人们对主人不大尊重? 说了解好像也不是很合适。 幸好,叶部堂没有让他们回答。 叶无坷坐在那,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说话的语气依然平和,就仿佛是在与格外熟悉的朋友们相见。 “今日我坐在这以大宁鸿胪寺卿的身份与诸位相见,但其实我身上也并非只有鸿胪寺卿一个官职,诸位应该都知道,我更多时候是在廷尉府里做事。” “大概两年多以前我还是大宁东北边疆一个叫无事村的村子里普普通通的百姓。” 叶无坷缓缓说道:“在村子里的时候没有人觉得我比别人厉害,因为看起来我最擅长的捕猎也只是村民人人都会的事。” “有一天,从长安城来的人把我接到长安,带去了一个叫廷尉府的地方,对我来说,廷尉府是我在离开无事村之后的第一个家。”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依然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 每个人也都安静的听着,毕竟每个人都对这位迅速崛起的少年新贵无比感兴趣。 在场的每个人也都清楚,和这位少年新贵搞好关系意味着什么。 “只要是家,就一定有不同的家庭成员。” 叶无坷道:“每一个廷尉都如兄弟姐妹一样。” 说到这,他有意无意的看了沿芒一眼。 沿芒心里骤然一紧。 因为他很清楚,叶部堂这样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的看他一眼。 “而廷尉府的副都廷尉张汤,就是这个家里的家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如父亲一样的人物。” 叶无坷道:“尤其是对我个人来说,副都廷尉给了我许多照顾,在我心中,他如师如父。” 说到这,叶无坷语气陡然一寒。 “刚刚从长安城送来八百里加急......副都廷尉在长安遇到刺杀,刺客是大弥禅宗的白衣僧。” 嗡的一声,沿芒感觉自己脑子里炸了一个雷。 也是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沿芒脸上。 沿芒的脸色只在瞬间就变幻不停,更是紧张到心脏狂跳不止。 他比在座的其他使臣都更了解叶无坷,他去过长安。 张汤遇刺这种事别说对于叶无坷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对于大宁皇帝陛下来说更是如此。 如今正在谈判的关键时刻,长安城来的这份八百里加急至关重要。 对于突玉浑的影响来说,不言而喻。 “叶部堂。” 沿芒感觉到叶无坷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所以立刻起身。 “我代表突玉浑国君陛下也代表我自己可以向叶部堂表态,此事绝对与突玉浑无关。”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句话一点儿分量都没有。 “叶部堂。” 沿芒马上就补充了一句:“请给我些时间,我马上就派人回去禀告此事请国君严查,一经证实刺杀副都廷尉的人真是突玉浑大弥禅宗弟子,突玉浑必会给大宁一个交代。” “交代?” 叶无坷看着沿芒的眼睛说道:“小事,大宁想要一个交代的时候别国要给,大宁不想要的时候,别国也得给,大事......大宁想要什么交代,用不着任何人给。” 他语气森然起来:“今日只有一件事。” 他视线离开沿芒的脸:“诸国使团之中,不只是突玉浑,我说的是今日在场的所有使团之中,有大弥禅宗弟子的,把大弥禅宗弟子留下,余者离开大宁疆域。” “且,即便是留下了大弥禅宗弟子的使团,离开大宁也失去了和大宁缔约的地位。” “如果使团之中有大弥禅宗弟子但还不愿把人留下的,现在可以回去准备厮杀,我给诸位准备的时间。” 说完这句话叶无坷起身。 “大弥禅宗试图刺杀副都廷尉的人叫晏白莲,他有个弟弟叫晏青禾,与他们二人有任何瓜葛的......勿怪大宁待客无道。” 他一摆手:“送客。” 原本是来缔约的使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都变了。 哪怕是本国使团之内没有大弥禅宗弟子的,也一样担忧起来。 西域诸国从地域上来划分,不管是北西域还是南西域,几乎九成九的国家都信奉禅宗。 叶部堂点名的虽只是大弥禅宗一脉,可禅宗之间千丝万缕。 如果宁人硬说他们使团之内的禅宗僧人是大弥禅宗弟子,那又如何是好? 可今日,叶部堂的态度不可能再有回转余地。 所以诸国使臣只好起身告退,出门的时候纷纷怒视沿芒。 因为大弥禅宗而被牵连的他们,愤怒可想而知。 每个人都是忧心忡忡,每个人都是忐忑不安。 就连刚才还想看沿芒笑话的图伯国太子马哈塔脸色都不好看,哪里还有心情去看沿芒。 就在众人出门的时候,叶无坷忽然叫住一人。 “马哈塔殿下,留步。” 听到叶无坷叫自己,马哈塔下意识的肩膀都颤了一下。 他回身道:“叶部堂,是有什么事吩咐我办?” 叶无坷面无表情的回答道:“是有件事想向殿下请教。” 马哈塔犹豫片刻,只好转身回来。 他微微俯身道:“请问叶部堂是想问什么事?” 叶无坷走到一侧给马哈塔倒了一杯茶,马哈塔连忙要接过去却被叶无坷按着肩膀坐在椅子上。 “殿下有个弟弟叫图兰赞布?” “呃......是。” “图兰赞布此前都在白蒲仰夜城内生活?” “是......” 叶无坷道:“既是你亲弟弟,为何不在图伯国?” “是父王他觉得弟弟性格鲁莽行事粗鄙经常惹是生非,所以将他逐出了图伯。” 马哈塔道:“叶部堂怎么会突然问起他?” 叶无坷道:“我刚才好像提到过,我是廷尉府的千办?” “是,叶部堂提到过。” “廷尉府监察四方。” 叶无坷走动着说道:“我对你弟弟的事感兴趣,当然是因为他惊动了廷尉府。” 马哈塔连忙说道:“他若是参与了刺杀副都廷尉的事,我亲手杀了他!” “嗯,你当然会亲手杀了他。” 叶无坷回头看向马哈塔:“有人协助图兰赞布悄悄回图伯国试图抢夺王位。” 马哈塔:“这......这怎么可能,他已被父王放逐......” 叶无坷打断了他的话:“我刚才是不是也提到了,谁与晏青禾晏白莲兄弟有来往最好告诉我。” 马哈塔脸色大变,瞬间煞白。 叶无坷道:“黑武人想利用图兰赞布而晏青禾想利用你,黑武人悄悄把图兰赞布送回图伯,而晏青禾将这个消息告诉你。” 他看着马哈塔:“你真当大宁舍不得换个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