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蕤先生,让这山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些。 那张奇奇怪怪也很丑陋的面具被小猎刀的刀鞘刮掉,在蕤先生的视线之内飞远落地。 他看着那张面具掉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你刚才叫我蕤先生的时候,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 曌蕤看向叶无坷:“可你不该在这之前就有所预料。” 叶无坷道:“正常人都不该想到你身上,可你面前的家伙不正常,他十岁之前不能离开房间,哪怕家里人对他宠爱至极也不可能一直陪在身边,所以他有太多时间需要靠胡思乱想来打发。” 曌蕤想了想,点头:“胡思乱想在大部分时候不需要逻辑,不需要理论,不需要缜密。” 叶无坷说:“但我还是很惊讶,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很惊讶。” 曌蕤说:“你不想表现的惊讶只是因为,看到了我的脸破灭了你最后一点关于我身上美好的希望。” 叶无坷:“是你一出场就给了所有人美好的希望。” 曌蕤笑了:“若不这样怎么能骗人呢?哪有一个坏人出场就原形毕露龇牙咧嘴还能骗到好人相信的?” 叶无坷:“你还在骗人。” 曌蕤:“哪一句?” 叶无坷:“从我说完下句话后的每一句。” 曌蕤眼神微微飘忽了一下:“所以你下一句要说的是......不对,哪怕戴面具的人一直都是我也不对,因为我这个时候不应该在这而应该在东宫,我应该在杀太子,或是已经杀了太子。” 叶无坷点头:“所以你接下来说的每一句都是谎话。” 曌蕤笑着,看向叶无坷的眼神里是没有丝毫掩饰的欣赏。 “真的是个好苗子。” 他说:“那我就不说谎,可否在出手之前解答一下我心中疑问?” 叶无坷:“为什么你布置了那么多让人怀疑的局面,指向是白衣族的少族长,但我还是想到了你?” 曌蕤点头。 叶无坷道:“胡思乱想。” 曌蕤摇头:“这不是个好解释,胡思乱想的开头可以没道理没根据,但你说的不是开头。” 叶无坷回答:“真的是因为胡思乱想,当我找不出合理解释的时候就只好胡乱把两个无关的人身份叠加起来,你是陛下的师弟,是蕤先生,是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前辈,也是白衣族的少族长,是有野心也足够狠毒的阴谋家。” 曌蕤揉了揉眉角:“果然是没有道理可言。” 叶无坷道:“我甚至为了给这两个身份能叠加起来,还自己编了个故事。” 曌蕤笑了笑:“说来听听。” 叶无坷道:“陛下有一位先生姓李,虽然我不了解他,但从陛下和副都廷尉他们的话语之中可以判断,这位李先生近乎无所不能。” 曌蕤说:“差不多。” 叶无坷道:“蕤先生在到长安之后,曾经和陛下提及过你不是李先生唯一的子嗣,但你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李先生留下来照顾你的时间久一些。” 曌蕤:“李叱连这些都对你说?” 叶无坷道:“陛下不会随随便便把关于你的事告诉我,因为那毕竟是别人的秘密,随随便便说出去是很不道德的一件事,但陛下会告诉高皇后。” 曌蕤明白了:“高皇后很疼爱高清澄,高清澄很在乎你,所以她把关于我的事告诉你之后,你就有了这些联想。” 叶无坷点头。 曌蕤道:“就算你解释了一下,听起来,陛下把我的事告诉他老婆也不是很道德,高希宁......果然一如既往的是管不住嘴的人,她教出来的高清澄果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叶无坷:“骂陛下就骂陛下,别牵连高清澄。” 曌蕤:“你有点无趣。” 叶无坷微微昂起下巴:“嗯,怎么的。” 曌蕤叹道:“陷入男欢女爱的人都这副嘴脸。” 叶无坷:“嗯,怎么的。” 曌蕤懒得理会这句话。 他问:“所以你猜测我就是那个白衣族的少族长,我确实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李先生陪伴我的时间久一些,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所以那个时候起野心就在我心中开始蔓延。” 叶无坷:“我给你编的故事里是这样的。” 曌蕤:“差不多,差的多少其实也不重要。” 叶无坷:“你离开白衣族是因为李先生也离开了,没有李先生在所以你变得没有顾及起来。” 曌蕤摇头:“没那么简单,但我没必要和你解释。” 叶无坷:“尊重。” 曌蕤:“谢谢。” 叶无坷:“所以从一开始关于徐绩,关于温贵妃,关于刺杀陛下的计划,关于谋反的大局,都是你制定的?” 曌蕤:“不是,如果从一开始是我不会这么漏洞百出,你知道,就算一个人本事再大再能缝缝补补,是一件破了的衣服还好,就算是露底的口袋都好,但如果是一张渔网就不太妙了。” 叶无坷:“同谋者无能,确实很让人遗憾。” 曌蕤:“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个世上能匹配我的人是他们的运气,而我匹配的人......不可能都和我一样,更不可能比我优秀。” 他想了想后说道:“父亲曾经说过这种机制很操蛋,一个野王往往会匹配四个白痴,我到现在也没理解这句话更深层次的含义,为什么必须是一个野王匹配四个白痴,为什么叫做野王,为什么野王总是带不动,但不妨碍我觉得很有道理。” “两个绝对优秀,乃至于优秀到几乎没有对手的人,一般来说都不会在同一个阵营,这样的人会互相排斥而非吸引,大概就是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 “而这样优秀的人世上太少,一个阵营能有一个就不容易,所以在同一阵营内,剩下的也就都不如他了,对于他身边的人来说这是幸事,对于他来说实乃不幸,却又无可改变。” 叶无坷道:“令尊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我不知道,但你说的这个道理有点道理。” 曌蕤微微点头:“谢谢。” 叶无坷:“蕤先生还是这么让人如沐春风,哪怕我现在想干掉你想的头皮都发麻了还是不能讨厌你。” 曌蕤:“干掉还是生擒?” 叶无坷:“干掉。” 曌蕤:“是了,我是李叱的师弟,我父亲对他有大恩,哪怕是他家人犯错他也必会严惩,但对于恩人的孩子他终究是不能轻易下手,生擒我回去交给他,对他来说是个难题,若有一日我父亲来找他见面之后问一声,我待你如何你又待我儿如何?料来李叱也不好应答,作为李叱手下重臣,你觉得干掉我更好些倒也合理。” 叶无坷:“多谢理解。” 曌蕤:“不必客气,反正你也不好干掉我。” 叶无坷:“我确实还没想好怎么试试。” 曌蕤道:“要不我先试试?” 他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 然后逐个分析。 “你实力最强,干掉你大概需要至少十五息,目之所及,排在第二位的是你三奎哥,干掉他或是被他干掉都只需要一息而已。” “剩下的人一起上也非我对手,料来有十五息也能都杀了,但这只是目之所及,你这个人做事最喜留后手,最强的力量还都在后手之中。” “无事村里还有四人尚未露面,大奎二奎有勇无谋,见你们被杀之后必陷入疯狂,杀起来有些费事,反倒是不杀好些,在他们两个面前脱身其实不难。” “还有大妹二妹,她们两个的实力还在大奎二奎之上,若无意外,她们四个人应该已经得你授意,在合适时候联手予我致命一击。” “这两个女娃实力强于大奎二奎心境却是不相上下,只要四人有一人死,剩下三个必乱,哪里还会顾及你如何安排?” 他看向叶无坷:“我如此分析,可还合理?” 叶无坷:“就因为太他妈的合理所以我现在还没想好要不要让他们四个出来。” 曌蕤道:“不必了。” 叶无坷:“不必了?” 曌蕤道:“在我和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并非只是让你觉得我冷静,觉得我聪明,觉得我能把局势看的一清二楚,而是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料理那四个棘手的村民,你应该没有忘了,我身边有个高大健壮但性格温和的伙伴,他叫花草草,其实他一点都不温和。” 叶无坷:“没忘。” 曌蕤:“现在你觉得大奎二奎大妹二妹四个人谁还活着?” 叶无坷:“你可能也根本没带花草草来,以为他太过显眼,只要露面就会被我们看破身份,以你之谨慎不带他比带他来的可能要大些,你刚才分析的这些都只是为了唬人,为了让我们不能把全部力量都用来杀你,还需要分人去看看我那四个家人还在不在。” 曌蕤:“可能很大。” 然后他说:“但你不敢赌。” 叶无坷沉默了好一会儿,点头:“你确实看人很准,我不敢赌。” 曌蕤道:“你在很早的时候应该已经明白并非谁人多就能赢,也应该早已明白为什么看起来好人那边总是会被坏人拿捏的那么狠。” 叶无坷:“都明白。” 曌蕤:“好人真难。” 叶无坷说:“确实很难。” 曌蕤:“你可有解?” 叶无坷:“真不好解......不过蕤先生好像又忘了我们刚刚正式见面时候说的话了。” 曌蕤:“我们聊的好像有些久。” 叶无坷:“我提醒一下?” 曌蕤:“尽量言简意赅。” 叶无坷:“你是一个那么了解陛下的人,就该知道陛下是以多欺少和玩阴招的大宗师,我们这些跟着陛下的人总是会有样学样,上行下效这种事自古以来就不好改,陛下在冀州时候就说过,能以多打少的时候就别单打独斗,能玩阴的就不要追求光明磊落。” 曌蕤微微皱眉:“你第一遍说的时候我确实没在意,以为只是你得意。” 叶无坷:“现在呢?” 曌蕤:“你......他妈的。” 叶无坷:“这就不好了,骂街得打嘴。” 他一招手,数道身影从四面而来。 一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年轻人,看起来有些装,因为落地的时候故意背对着曌蕤,大概是觉得这样入场比较有范儿。 他手里有一把剑,剑不名贵,但这把剑就是不一样,因为这把剑会用出最纯正的楚皇剑法。 楚皇剑从来都不是一把剑。 一个看起来邋里邋遢的白衣僧,他过去应该是一个温文尔雅干净得体的人,但从往执子山再到执子山他都没换过衣服,所以白衣已经脏的让人不能直视。 他手里没有什么杀人的利器,只有一串佛珠。 但能杀人的从来都不只是利器。 一个看身材样貌辨认不出具体年纪的女人,哪怕她真实年纪已经有四十岁多些了,可身上依然有着让人不得不欣赏的少女气息,她始终如少女,是因为有个男人始终把她当少女来珍爱。 她手里也没有什么利器,从多年前她就已经不使用兵器了。 她就是剑。 曌蕤看到这三个人现身之后,忽然笑了。 “果然......看我看的那么准的还得是同门,果然......他确实是我父亲一生所教过弟子之中最优秀的那个,楚皇剑,禅宗僧,还有一式破万法的苏姑娘,李叱待我不薄。” 说完这句话他看向叶无坷:“还是得批评你一句,我刚才让你提醒一下的时候说过了要言简意赅,但你还是把那套那么长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问:“言简意赅不懂?” 叶无坷:“懂,但确实得意了。” 曌蕤道:“那如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言简意赅的提醒我一下,你该怎么说?” 叶无坷:“我们不是好人。” 曌蕤笑:“这就对了,没他妈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