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如此回过头来看,萧昂仍然觉得像是幻梦一场。
梁王死了,皇上退位。
他心里很清楚,这短短一夜之事,恐怕要在将来的史书里,都是浓墨重彩的大事件,可作为这些的亲身经历着,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此时的他方才感受到,自己所了解的历史里,那些看似偶然世间的背后,铺陈着多久的筹谋与算计,才在明面上看似短促地落个结局。
圣旨既是退位诏,便是涉及到新君登基等一系列礼仪事项,传至礼部过后,恐要一段时间来做安排。
此夜已深,宫中发生的一切,又将于朝堂上,卷起怎样一阵旋风。
萧昂对于这一切,还是心怀茫然。
但他的身上已负有更新更大的压力,在此压力之下,他知道茫然是全无用处的。
太子做了妥当的善后安排,便要他去太子府候着,而自己则去了一趟太傅府。
至于太子在太傅府如何遭遇,萧昂并不清楚,只是太子回来得很快。
他是带着笑容回来的,在萧昂的印象里,这是他笑得最为轻松的一次。
“太子殿下——”
看见太子走来,萧昂几乎条件反射一般地想要上前行礼。 还未等反应过来,太子则是一个箭步上前将其拦住。 “这可使不得。”太子笑眯眯地道。 萧昂望着太子面上久久不散的笑容,自己心里却苦得要命。 “太子殿下已经不能再喊了。”太子提醒他道。 萧昂叹了一口气:“二哥。” “这才对嘛!”太子往萧昂肩头大手一拍,差点没给萧昂拍跪下。 萧昂觉得现在的太子——不对,是二哥萧显——变化可太大了。 现在的萧显,哪里还有往日儒雅却有些束缚的模样?完全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萧昂想起属于自己世界的一个词:放飞自我。 然而这放飞自我,为什么是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呢? 一想到刚刚九州殿内发生的事,萧昂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皇上不上座吗?”萧显笑眯眯地道。 萧昂叹了口气:“二哥,你就别取笑我了。” “我这可不是取笑你,这可都是退位诏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太子一脸得逞地道。 萧昂没好气道:“那还不是你亲手写的?” 萧昂想起这事儿就发愁。 这跟淮王原本的计划完全不一样呀! 按照从淮王那里继承而来的记忆,他全心全意的谋划,都是为了拥立自己的二哥,太子殿下继承皇位,再造乾坤,匡扶社稷。 而这也是萧昂能够安然接受穿越事实的一个重要原因——太子即位,自己作为拥立功臣,别的不说,就凭跟太子的兄弟情谊,做一世的逍遥王爷那一定是板上钉钉的好处。 萧昂的想法是,凭借自己的现代知识,虽然高工艺的事情——比如火药炸弹什么的,他没有那个本事,但是在这个时代开几家连锁店什么的,也是很超前的。 到时候慢慢积攒声望,从那个诡异的镜子里召唤文臣武将送给二哥,助他匡扶社稷,更助自己再积攒声望。 蛋生鸡,鸡生蛋。 自己走上人生巅峰那可是分分钟的事儿。 然而这一切都跟自己想得大不一样! 太子他不按套路出牌,他是一点办法没有。 原来就在刚刚送往中书省的诏书上,却是写的是皇上退位,然而继位的却不是储君太子,而是他淮王萧昂! 这一下可倒好,从逍遥王爷,转眼成了他眼里最苦逼的职业,直接登顶了。 这心理压力可是一下就上来了。 起初萧昂看到太子亲笔所书的诏书,还是吓了一跳,以为这是太子对自己的忌惮与试探。 哪里知道太子全然没有这个意思。 萧昂那时候才彻底明白,为什么在起初的计划当中,并未有诛杀梁王这一项。 梁王之过,错在谋反,然而即使是藩王谋反,也应交由有司衙门审判过后,再做定夺,这是起码的程序,过程还是要有的。 即使萧显对张贵妃有不共戴天之仇,从保护梁王府亲属的举措也能看出来,株连并非是萧显的性格,总而言之,梁王被直接赐死,都是无论如何也反常的事情。 直到太子亲书诏书当中,确定继位者为淮王时,萧昂再愚钝,也终于明白过来。 太子所作种种,皆是为自己铺路,是他早就想好了的,即使要背上“弑兄逼父”的骂名,却仍然要做。 萧昂当然清楚,对于一个古代人而言,青史留名对他们有多么重要。 历史上多少权臣,即使行事再过张扬,面对史官一支笔,也得犹豫担忧。 想到这里,萧昂不由为这位与自己原则上并无关系的兄长,感到不平和遗憾。 “二哥,谢谢你。” “不,是我要谢谢你。”萧显语气中尽是释然。 “这些年来,我不仅是对父皇失望,更是对这宫廷之中的勾心斗角,朝堂之上的党争不断而感到失望,太子之名,从母后被害死的那一天起,便成了我身上怎么也褪不去的枷锁。” “然而即使如何痛苦,我也绝无法将储君之位,交给梁王那种家伙。” “你不一样,昂弟。”萧显望着萧昂,“我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对你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我是信得过的,才会与你共谋此事,而且以你的聪明才智,继承帝位是最合适的选择。” “我太累了,这些年的勾心斗角已经让我疲惫不堪,而我也终于在一片黑暗当中,成为了黑暗里的一部分。” “弑兄逼父,无论以何种原因,都注定是千古骂名。” “所以呢——”萧显忽然语气轻松起来,“既然已经如此了,不如破罐子破摔,自私一点把绍宁朝留下的烂摊子,统统丢给你!” 萧昂听出来二哥这是在故意逗自己开心,配合得笑一笑。 弑兄逼父,千古骂名。 这两句话能够被轻飘飘地说出来,需要多少勇气,这是萧昂所无法想象的。 至少他扪心自问,是否愿意为了他人,而独立一人承担青史上无情的一笔? 他是要犹豫的。 而萧显却做到了。 “二哥,你真打算离开了吗?”萧昂问道。 “嗯。”萧显没有犹豫,“活了这么多年,从今天开始,才算全然自由了,我想出去看看,四方走走,总好过困在这宫廷里,终于死在此处。” “二哥准备何时离开?”说起来,萧昂还是对这位二哥有些不舍,总觉得有人站在自己身前是一件很有安全感的事儿。 而这个人的想法竟然与自己相同。 只想做个逍遥王爷。 二人就像拿错了剧本一样,倒是让萧昂有些哭笑不得。 “年后吧,我还想看着你穿上龙袍呢。”萧显笑起来。 沉默片刻后,萧显问道:“昂弟,你会怪我吗?” “怪你什么?” “怪我如此自私,把本该自己承受的一切,都丢到你身上。” 萧昂笑道:“哪有人会怪别人要自己做皇帝呀,抢都来不及呢。” 萧显当然知道他是在打趣说笑,然而还是严肃地说:“这皇帝并不好做。” 萧昂点头:“全力以赴而已。” “有你这句话,我才算真正放心。”萧显欣慰地笑起来。 …… 诏书传到中书省,中书省当差的官员睡眼惺忪地展开圣旨一打量,却差点没把自己吓一跳。 王德敬直接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凝眉仔细看起来——这真真切切的是一纸退位诏书,而且真真切切地写着“淮王萧昂继承大统”。 不是太子,更不是梁王。 而是淮王。 那个痴傻多年的淮王? 王德敬不得不大惊失色,深知这一切都不是自己能够擅自决断的,这诏书必须送到崔大人手里! 王德敬赶紧整理好因打瞌睡而折皱的官服,急急地出门向崔大人府上而去,由于太过着急,出门时还差点被拌了个跟头。 崔府,宰相崔忱的府邸。 夜早已深,然而府中书房仍然亮着火光。 崔忱并未就寝,而是在书房坐了整整一夜。 他在等待一个结果。 梁王之事,他虽未亲自表过态,但他知道得清清楚楚,而根据最隐秘的消息,就在今晚。 于是他在等这场宫变的结果。 “老爷——” 书房外传来管家的呼唤声。 “有消息了吗?”崔忱问道。 “不,是王德敬王大人求见。” “王德敬?”崔忱眉头微微皱起来,他记得中书省正是王德敬当差,如此深夜他擅离职守前来拜访,难道正是与此事有关? “请他进来。”崔忱当即道。 不一会儿,王德敬便推门而入,还不住喘着粗气。 “大人——大!大事!” 崔忱很不喜如此浮躁失态,当下皱眉道:“究竟是何事?你且说清楚。” 王德敬现在仍然处在极度的惊愕带来的后遗症中,连连喘了好一会儿气,都没办法把话说清楚,干脆直接将手中圣旨送到崔忱眼前。 崔忱摊开圣旨一看,瞬时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