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既然您如此担心卢师,为何不告诉他呢?”侍者问道。
他似乎并不认真听侍者的问题,只是看着天边无尽的黑空,淡淡道:“这黑夜,不知要隐没了多少人,或许有你,或许有我。可卢师却不希望有我。”
“你知道吗?卢师从来只教导我如何做人,从未教我如何为君。”
“但今夜过后,我终究成为不了,卢师希望我成为的,那样的人……”
侍者没再说话,因为他懂了,所以无需再说。
今日下午,旨意自宫中而来,皇帝病笃,急召太子入宫侍奉。
此刻在皇帝身边的人,是张贵妃,是梁王之母,太子知道;圣旨上缺了中书省的印章,太子也知道。
人臣,人子。
太子没有说错。但是他为的,是他自己心中的人臣与人子。
东宫与皇帝寝居的九州殿,同在皇宫当中。但平朝规定,即便是太子,也不能直入后宫,须从东宫南门而出,再有皇城南面的朱雀门而入。
太子独自骑马在前,身后只跟着这个年轻的侍者。
星空朗朗,难得干净的夜。
只是这夜无风。
片刻,朱雀门已至。
时值秋冬交结,夜微微泛凉。 这支禁军刚刚换防至朱雀门,从暖和的营房里出来,盔甲上立时密密蒙着一层水珠。 士兵们手里握着长枪,立在城墙之上,呼吸之间,便是道道白雾。 “太子已到,还不速速打开城门!”侍者朗声喊道。 城门之上,迅速跑下一队将士,一阵低闷的响声过后,朱雀门大开。 太子驱马,缓缓向前,即将进入之时,忽然停下,高高地临视着身边的这支禁军,对其中的领队问道:“我好像没见过你。” 那将士也是一愣,显然对太子的忽然发问很没有准备。 “末将……末将原先是御林军的。” “哦,原来如此。”太子一副恍然的样子,语气却很平淡,“很好。”他目光向前,一夹马肋,胯下骏马策蹄奔腾而去。 陈恪一手握剑柄,一直望着太子二人二马消失于宫道尽头,方才收回目光,低声对身边的将士吩咐道:“即刻起关闭朱雀门,没有殿下的命令,一个人都不要放进来!” “是!” 又是一阵低闷声响,朱雀门正式关闭。 只不过这声音在这样静的夜里,听起来是像是为谁而鸣的丧钟。 “太子已经进了朱雀门,而且,只带了一位侍者。” 禁军的一处营所里,窦聘禀报道。 此时的梁王身披盔甲,坐在主帅之位。 听到窦聘的话,梁王冷笑一声:“太子啊……真不知道你是自信,还是愚蠢。”他霍然站起身来,“走吧,是时候去去会会我这位好弟弟了。” 入朱雀门,便是一条长宫道,宫道左右皆是朱色高墙,行于宫道之上,太子抬头向上望,头顶之上之间一道狭长的夜空。 这动作似乎在今晚成了他的习惯。这样干净的夜,这样纯净的黑,总是不应该照见今夜将发生的一切。 “太子殿下——” 太子停下马,仿佛世间出了刚刚那一声高喝,就再没有了其他的声音,今晚没有风,即使有风或许也吹不动周身裹挟的黏稠的空气。 哒——哒—— 是马蹄声。 太子已经停了马,侍者自然也不会动作。 但是马蹄声响起了,而且绝不止一匹。 咚咚——咚咚—— 马蹄声越来越近,紧随其后便是金属的碰撞之声,以及急促的行军脚步声。 “是他来了。”太子对侍者说。 果然,片刻之后,宫道尽头,率先出现一骑,三骑,五骑……随后是步兵,一列,两列……直排到最后太子目及不到的地方。 梁王一马当先,身形在马上一颠一颠,左右摇晃着。 梁王一方,是禁军的数百人马,皆着盔甲持兵刃。 太子一边,却只有两人两骑,两手空空——宫中规定,除禁军外,任何人不得持兵刃进宫。所以太子干脆什么也不带,因为他知道,即使他带了刀刃,也同样无济于事,除了在别人的刀剑加身之前,抹脖子或许更加体面。 这是一场死局。 而且他明知这是一场死局。 “你还是来了,我没有看错你。”梁王率先开口,身后的人马停在距离太子二人百丈开外,而梁王独自继续向前,直至两人相望,能清楚地从对方的表情上看出情绪。 梁王扬着下巴。 他喜欢这种睥睨的感觉,尤其是今晚。 他希望在太子脸上看到些东西。 但是太子面无表情,只是淡薄地盯着他。 “皇兄之请,弟不敢不从。” “不,我想你弄错了,是父皇请你,不是我。”梁王说。 太子忽然笑起来:“这不是你的作风,对吗?梁王殿下绝不是一个敢做而不敢认的人,如今你我二人之间,还需要说这些无聊的空话吗?” 见太子上来就直接将一切戳破,梁王的脸色丝毫没见变化,反而是笑了起来。 他将一切都视作博弈,今夜之后,胜者将是自己,所以,任何一点都不可输。 “没错,可惜你知道是我,却不得不来,这是圣旨,便是圣旨,无关谁的旨意,你是臣,你就得来。” 梁王语气中的骄傲很难隐藏,这主要是因为他实在没有隐藏的必要。 左手禁军,右手朝臣,这不是谁都能拥有的资本。 “你知道吗,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梁王问道,“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想,凭什么你做太子,皇上不喜欢你,朝臣不亲近你,你凭什么?” “而我就不一样,万民所向,天命所归,始有今日。”梁王的眼里尽是狂热。 “瞧瞧我为你准备的一切——”他将手臂向后一挥,身后禁军人马成百上千,“除了这些,还有他们。” 梁王话音刚落,便是一阵急促地盔甲碰撞之声,从两侧高墙之上传来,太子抬头望去,夜空两侧已是寒芒遍布,无数弩箭正瞄准下方。 “我不过两人两骑,怎好意思要皇兄如此高看。”太子面带微笑。 “收起你这副面容!”梁王怒不可遏,他讨厌太子随时随地流露的那种云淡风轻,至少此时此刻,他应该露出一点恐惧来为他的死亡锦上添花,而不是仍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让人恼火。 “对于太子,我不得不作完全的准备,除此之外,朱雀门的守卫,也统统是我的人,即使你想回头,也回不去了,你真不该装作这样的淡定,因为你只会死这一次,给它一点该有的尊重不是更圆满吗?” 太子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他是兄长,但此刻只是梁王。 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的梁王。 “梁王,你当真非此不可吗?”太子问道,对视的目光里有几分情感难以区别。 “当真。”梁王毫不犹豫,“你以为这些不过是陪你过家家吗?” 太子哑然一笑:“既然你一心要置我于此地,应该也不会觉得,我是毫无准备的吧?” 只不过这一字一句落到梁王耳中,完全像是笑话。 “你的准备?你不会还幻想着徐恭方吧?”梁王大笑起来,“这确是一件憾事,他不是我的人。更遗憾的是,他也不是你的人。” 太子没有反驳:“你都知道?” “我当然会排除一切不确定的因素。”梁王道,“而且,为了防止他坏了我的好事,我已调他出巡九歌山,他此刻,根本不在宫中。” 他故意放缓了语速,生怕错过了太子脸色神情的变化。 但他很失望,太子依旧波澜不动。 “你错了。”太子道:“徐将军此时,应该已到宫中。” 梁王脸色微变:“你放屁!朱雀门全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命令,绝不会放任何人进宫,你何必在此虚张声势?而且徐恭方根本不是你的人,你是骗不了我的。” “不错,徐将军确实不是我的人。”太子道。 正在此时,一股更加沉闷的行军声从太子身后,朱雀门方向传来。 梁王已顾不得什么情绪控制,他忍不住将目光放到太子身后。 那是一支与梁王身后将士身着一色盔甲的士兵,为首的同样也是两骑。 其中一位身材魁梧,梁王认得,正是那徐恭方。 而另一位身着白袍白甲。 “徐将军,是我的人。”淮王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