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竟杀了易儿!”皇上怒喝一声,忽胸口闷闷剧痛,直疼得他捂住胸口,脸色发白,额上已有汗珠浸出。
“他……他可是你兄长啊!你好狠的心……”皇上语气虚弱道。
太子忽笑起来,抬手指向早已失去神智的张贵妃:“你问问她,梁王可曾把我当兄弟。”
“是他,陈兵朱雀门,要置我于死地,然而我没给他这个机会,不然,你现在看到的,一定是志得意满的梁王和他的好母妃。”
“而不是我,你的太子啊父皇。”
太子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似乎最深沉的控诉。
但是他并不在乎这样的控诉能否得到皇上公正的评判,因为主动权完全在他自己手上。
“反了!反了!”皇上怒吼道:“来人呐!把这个逆子给我拿下!”
然而无人应答。
“父皇,我劝你还是好生休养,莫要如此动怒。”
“如今这宫中,恐怕已无一人会听你的命令了。”
此时,处理好残局的禁军,想来业已全面接管了九州殿,现在宫墙之内,皆已唯太子号令是尊。
皇上怒目圆睁,血气上涌郁结心中,一时竟难以开口。
太子可不管这些,语气骤然冷冽:“我只问你一句,我母后之死,你可曾悔过?”
皇上猛咳嗽了一声,脸色愈发灰白,额上汗珠已聚成豆大。
“你母后……分明是病逝——”
“你可曾悔过!”太子厉声打断道。
“怎么,你不敢说话了吗?”太子嘴角尽是嘲笑,“当年,是你——默许张贵妃逼死了我母后,对吗?”
“你一定不知道吧,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就躲在母后宫里的屏风后面,是孙姑姑死死捂住了我的嘴巴,才让我没有发出声响。”
“不然,当日陈尸宫中的,一定有我吧?”
“可最令我寒心的,是父皇你啊——”
“一道圣旨,母后之死,便以突发急症,草草盖棺定论。”
“你是多怕别人知道,此事也有你的一份呢?”
“我的好父皇啊。”
“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每一夜,我都能梦到母后,梦到她被张贵妃强逼灌下毒酒的画面,每一夜!”
“我始终想不明白,母后究竟哪里对不起你,要你如此待她。”
“后来,你对舅家下手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你一直忌惮的,是弘农杨氏。”
“可是,母后是无辜的,她是你的结发妻子,是你太子的母亲!”
“我多希望,这一切全是我的错想,全是我对父皇的误会,可昂儿的母亲,不过是为母后不平一句,何以致死?”
“从那一天起,我已对你心死。”
太子逼近皇上眼前,两张相似的面庞以一种最狠毒的姿态对立着。
“不谈家事,且谈天下苍生——”
“除了不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你可是一个好皇帝?”
“潜心修仙,放任朝政,只知所谓帝王之术,这朝堂之上——已是党争不断,贪官污吏,那江湖之远——更是藩镇割据,民不聊生。”
“远的不论,只前年,绍宁十六年,渭江九处决堤,水患蔓延七州三十六县,朝廷的赈灾款被你扣了十之六七修建寺庙道观,能到灾民手中的更是不足十之一二。”
“朝政冗乱,自上而下,可见一斑。”
“这天下,可还叫个天下?”
太子踏步下来,转身面向床榻。
“既然你不为帝王之事,何必久居帝位。”
“退位吧。”太子轻轻吐了一口气,平淡地说出这三个字。
然而这三个字,却像千钧压到皇上胸口。
“不可能!我是皇上,你竟敢逼我退位!”
“如何不敢!”太子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你已别无选择,难道还抱有什么幻想吗?”
“我已弑兄,未敢弑君——”
太子此言,落入皇上耳中,完全是与威胁无异。
皇上靠在床榻上,深深呼吸着。
即位二十余载,他从未有一日像今天这般无力过。
他的好儿子,太子殿下,原来已经成长到让他也终究无可奈何的地步。
淮王装病,梁王造反,太子逼宫。
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眼前。
而自己这些年,却对这些种种全然不知,任由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自知怪不得别人。
“显儿,我是你父皇啊……”皇上眼中已不觉湿润。
太子心神一动,粗袖之下的拳头狠狠握在一起,他忍住这一切,语气坚决道:“退位之外,别无他路。”
皇上胸口猛然一痛,将希望又转移到淮王身上。
“昂儿——”
谁能想到,一代君王竟也有一日需以如此卑微的目光,向身边人乞求怜悯。
然而此时的萧昂,从原则上而言,他是个完全的旁观者,本就对这样的昏君无感,在他看来,只从太子所举一例而言,这昏君就全然无同情的必要,多在位一日,恐怕治下就要更多数万流民。
只冲这份心怀天下的胸怀,太子就比皇上更合适坐在那个位置上。
而从所继承的记忆角度,原来的淮王对皇上的仇恨,似乎也并不比太子少,毕竟弑母之恨,在何种时代都是不共戴天。
所以萧昂无论如何,也都自然不会为皇上说半句好话,只冷眼看着一切。
从萧昂同样冰冷的眼神里,皇上终于明白,这一切终于没有回环的余地。
“拟旨——”
九州殿内,已无一个宫人,皇上既已传旨,杨长治旋即将已瘫软的张贵妃随意丢下,正欲走到案前记录,太子却忽一扬手,亲自持起笔来。
口述完退位诏书,皇上像是使出了最后的气力,终于从靠枕上滑落,昏死过去。
这也宣告着,属于他的时代,在毫无预料之间,悄然终结。
…… 诏书由宫人送往中书省。 而另一边,太子已独身一人,出现在东宫属官的府邸前。 府邸之上,高高悬着一张匾,上书“太傅府”。 正是太傅卢纶的府邸。 然而此时大门紧闭,门口连一个小厮也没有,这是很反常的。 太子对于这一切,却像是毫无意外。 无人为其通报,他便亲自上前扣门。 扣门声并不响,但在如此静谧的天地间却显得格外有力。 无人回应。 太子再扣,仍然无人应答。 太子面上全无表情,只是静静立在门前。 太子嘴角扬起一如既往的浅浅微笑,只是这笑里,总有种散不开的苦意。 屈膝而跪,三拜而别。 吱呀—— 太傅府的门忽然开了,一道清脆却渺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太子殿下——” 太子转过身,只见从门中间伸出一个脑袋。 那是卢纶的女儿,卢思君,从小便与太子一同长大。 “思君。”太子向她走近,轻轻喊了一声。 “父亲他……他不愿见你。”卢思君似乎有些抱歉。 “我知道,是我让他失望了。”太子笑了笑。 “今夜之后,你便不再是太子了,是这样吗?” 太子闻言犹豫了一下,但是仍然说:“是。” 卢思君脸上却露出了失落的表情。 太子今夜之后,便不再是太子了。 这本是一件好事,然而她却不知怎得高兴不起来。 “父亲说,既已不再是太子,他便没有再做你老师的资格——” “我永远是他的学生。” 卢思君咬咬嘴唇,眼里尽是不舍:“殿下,我们要搬走了。” “去哪里?” “不知道,父亲说要带我们回老家——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当然,你我从此皆自由,如何不能再相见呢?” 太子说完这一句,忽又笑起来,只是这笑容里终于只剩下一种心情,那便是笑容最本该有的那一种。 “再见了——”太子摆摆手,不等卢思君再说话,就直接离开了太傅府。 卢思君久久望着太子的背影,竟有一阵不真实感涌了出来。 “皆自由吗?”她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