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昂心旌一颤,听到这话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本不应为太子说出这句话而感到奇怪,因为从始至终,都是梁王杀心不减,太子已是一再忍让,给足了梁王机会,只是他从不知道珍惜。
然而,萧昂仍然感到惊讶,现在的太子,总与往日大不一样。
“杀了。”太子的语气平静得直发冷。
梁王猛然抬头,像是从睡梦中惊醒一般,大声叫嚷起来:“你不能杀我!我是皇长子!父皇想让我做太子!我是皇上!我是皇上!你不能杀我!”
“他已经疯了……”萧昂悲悯地望着梁王,对太子轻声道。
换作淮王萧昂,他一定会支持太子的决定,因为他从小便深知宫廷之内的险恶。但如今的萧昂虽然继承了全部的记忆,但仍然无法感同身受。
毕竟梁王如何作恶,都仍然是兄长,是皇子,如何裁定至少也应是在司法程序过后。
“你太心软了,昂弟。”太子看着萧昂的神情,与他看见梁王时的凛然全然不同,眼眸里的柔和提醒着萧昂,太子仍是之前待他如亲弟的显哥哥。
太子并不打算解释,他知道迟早萧昂都会明白他今日所为。
他信手一指,地上是断了剑尖的残剑。
“他既然这么喜欢这柄太子剑,就用这个送他上路吧。”太子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是夹马而驱,不再给任何人言语的余地。
侍者面无表情,始终在太子身后寸步不离。
风自起后,始终未止,这夜好凉。
萧昂叹了口气,深深看了梁王最后一眼——他嘴里仍在喃喃不断,说得净是些“我是皇上”之类的痴话,已经全然神志不清了。
萧昂实在不知,对待如此咎由自取的梁王,应抱有怎样的态度,但如今结局,也是他反意既起,理应承担的后果。
按理来说,无论如何,未来的继承人也不会留他,但萧昂还是在刹那之间以为,太子或许是个意外。
或许,当真是自己太幼稚了。
如今的时代,并不与他原先生活的时代相同,在这里,人命算得什么?今日我杀你,明日便可能换作他杀我。
谁也不会留情,谁也不敢留情。
萧昂甩甩脑袋,将这些幼稚的想法丢个干净。
“徐将军,劳烦你亲去一趟梁王府,以免那边的将士失了分寸。”萧昂对着徐恭方吩咐道。
早在他们进入朱雀门之前,已派一支禁军包围了梁王府,如今梁王已败,梁王府那边也应有个结果。
但萧昂还是担心,将士们对造反的梁王亲属,会有不敬的举动。
无论如何,连坐都不在萧昂可以接受的范围。
徐恭方会意,当即向宫外驰去。
萧昂与太子两人并架而行,侍者紧随其后,却无一人说话。
太子目光炯炯,直看着前方,似乎想从这片黑夜里,从这无情的宫闱中,看出点什么答案来。
萧昂没有说话,则纯粹是因为不知说些什么,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凭借早已模糊的记忆——自从痴傻后,萧昂已很久没进宫了——萧昂隐约知道,太子此去乃是皇帝寝宫,九州殿。
九州殿。
肃穆。
皇上才年近半百,却已是须发皆灰白,老态尽显。
常年处于深宫当中与道侣修仙,各类所谓“灵丹妙药”并没能起到延年益寿的作用,相反,这些丹药无时不刻不在摧毁着他的身体。
然而,此时的他只是静睡在榻上,并无一丝病容。
张贵妃守在外殿,雍容华贵,虽已不再青春,脸庞上仍然清晰可见年轻时的容颜姣好,独宠后宫并非虚言。
此时的她,在外殿来回踱步,时不时向外张望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不消说,她自然还在等候他的好儿子,梁王萧易。
皇上前些日子确实病了,但在御医的全力医治之下,竟然即将得以痊愈。然而,倘若皇上身体恢复,必将仍然大权在握,梁王便需要继续等待。
但是,这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当真等得起吗?
张贵妃并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于是在侍奉时适时减少药量,以推缓皇上病情好转,为梁王的计划争取时间。
终于,梁王决意今晚行事。
圣旨是下午便传达至东宫的,此时太子应该早已入朱雀门。
一入朱雀门,等待他的将是必死之局。
然而这宫中太安静了,静得完全不像是发生了刀锋较量。
张贵妃心想:以太子的性格,听闻父皇病重,定然是全无准备地进宫来,而易儿手握禁军,确实无交锋的可能。
于是她便逐渐心安了。
紧张心绪也转换为隐隐地激动,只待易儿披坚执锐出现在九州殿外,则大事已成。
九州殿外,已有马蹄声起,这绝不只一匹马儿发出的声响。
这声音踏在张贵妃心中,仿佛已是世间最为动听的美妙乐章。
马蹄声落,是三两人踏阶之声。
九州殿悬在高出,其下是很长的一条玉阶,所以脚步声是很难听见的,只是得益于此夜的静,以及张贵妃本身的期待,这声音竟可以传来得如此清晰。
近了,近了。
张贵妃快步行到门边,流露出此生最畅快的笑容,迎接她最引以为傲的好儿子。
“太……太子!”
张贵妃面色忽煞白,嘴唇更是登时失去了血色,像是遭受重物撞击一般,心肝乱颤,失神地退后了半步。
“母妃,您似乎很意外还能看到我。”太子的语气里尽是淡薄,全无往日一分春风暖意。
“易儿……你把易儿怎么了!”张贵妃用尽全身气力,方才从喉咙里颤抖出一句话来。
“梁王……”太子像是喃喃自语,“或许是死了吧。”
他的声音并不高,似乎怕吵到殿内皇上的休息。
然而这声音落到张贵妃耳中,比之惊雷也不逊色,直震得她终于失去了最后的精神,像已成空壳的梁王无意,眼神空洞地瘫坐在地上。
她终于失去了一切。
“真是一对好母子。”太子忍不住冷冷赞叹道,“长治,扶贵妃进殿。”
身后始终沉默不语的侍者走过去,只手将张贵妃扯起来,拖着跟在太子身后,进到内殿。
内殿很有几位服侍的宫人,见是太子前来,纷纷上前行礼。
“都退下吧。”
太子走到床边,轻声道:“父皇,显儿来了。”
皇上似乎心有所动,眼皮下转了转,便缓缓睁开眼来。
“显儿……你怎么来了。”
太子柔声道:“显儿听闻父皇病重,特前来侍奉。”
皇上想坐起身,太子为他垫好靠枕,扶他倚靠稳。
“好,显儿一片孝心,朕很欣慰。”皇上说完这句话,才看见一旁的淮王,以及杨长治手下拎着的张贵妃,登时脸色骤变,粗眉一横,已有怒色。
“太子,这是怎么回事!”
见太子不说话,萧昂上前一步,但无跪拜,只是拱手道:“昂儿随太子而来,探视父皇。”
“你!”皇上的脸上既是惊喜又是惊愕,“你何时痊愈了吗?”
萧昂微微一笑道:“劳父皇挂念,昂儿本就无大碍,自然谈不上痊愈。”
皇上此时脸色涨红,也不知是因惊讶而或是被欺骗的恼火。
“你可知欺君乃是死罪!”他沉声道。
太子忽然站起身来:“怎么?你还想杀了昂儿,就像当年杀了他的母妃一样吗?”
此言一出,皇上身躯一震,眼眸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
“你……你在胡说什么?”
“我说得难道不对吗?父皇!”太子放缓了语速,“昂弟母妃当年,难道不是你亲自赐死的吗?”
“那!那是她大不敬,理应处死!”皇上怒道,“逆子!你竟敢质问你父皇了吗?你是要造反吗!”
“造反又如何?”太子淡淡道。
皇上眦目欲裂,似乎从没预料到他的太子竟真敢说出这种话。
太子并不打算给他回答的机会,自顾自道:“然而——反的并不是我,而是梁王,现已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