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局外人,我从未觉得庆幸过。在山河移位,天地崩崔的情境里,放置任何个体都是莫大的悲剧。何况二十多万条生命归于尘土,我们所能做的只在微末,只是用一点零碎文字,聊以做祭。
生死之间,无需多言。
1976年7月28日,东京118.2度、北纬39.6度,河北唐山,一场里氏7.8级的地震肆虐而过。24万人遇难,16万人重伤。华北平原挨上沉痛的一刀,血迹流淌了42年,到我们这一代,记忆所剩不多,当年生命折翼的伤痕却仍在这片土地上阵痛。关于那场灾难,我所知甚少,因为时代相隔太久,也因为人世间的悲欢不相通。唐山地震那年,我的父母尚且还是个孩子,他们的印象只停留在那是一场发生在夜晚的灾难,死了很多人,仅此而已。而我之所以开始了解它,是因为钱钢老师的《唐山大地震》,也是我催动去写这篇文章的缘由。
这是中国纪实文学注定翻不过去的一页,它是真诚的,客观的,是对那场灾难最直贴心肺的记录。尽管它的名声不响亮,尽管这个年代极少有人再提起它。但是它让我认识了一场真实的灾难,让我看见血淋淋的生命是怎样和现实对抗,让我明白人性并没有单纯到能够同仇敌忾。
书中记载的细节印象很深,7月28日的夜晚,唐山异常燥热,许多人辗转难眠。一个农户养的狼狗叫唤不停,主人不醒,狗便把主人的腿咬伤了,主人跑出门追着它打。大队一个叫王春衡的人,亲眼看见二大爷家的猫,隔着蚊帐要把人挠醒。还有一只母狗,把狗棚里的小狗一只只叼出来,挖个坑,放进去埋住。几百只老鼠,黄鼠狼倾巢而出,冒着被人类打死的危险迁移。动物比人类提前预知了这场灾难到来,人类却未能从它们的变化中察觉出痕迹。几个小时之后,唐山成了人间地狱。
灰尘笼罩着唐山的黎明,一座座建筑倒塌,钢筋露出狰狞的棱角,闪烁着寒光,穿插进遇害者的尸体里。有人想从二楼跳下,头刚伸出窗口,被坍塌的墙体砸扁,有人的腿被水泥板压断,鲜血淋漓,白森森的骨头袒露出来,有人卡在狭窄的墙缝中间,窒息而死。呻吟,呼救,哭喊,是728之后唐山最多的声音。灾难从不饶恕任何人,好人坏人,聪明人,笨人,都要经受它的考验。
《唐山大地震》一书的伟大,在于他除了记载个体的伤痛,更多是边缘人群。囚犯,盲人,精神病,那些被我们遗忘的群体同样是血肉之躯,他们也在废墟里艰难求生。唐山市看守所里,两百多名犯人主动参与救援,他们由看守人员编组成队伍,除了抢救了被压在废墟中的犯人,狱警,还对周围的居民进行了施救。看守所需要对病重的囚犯、军人、干部进行转运,而当时负责开车的司机,照料伤员的三个人都是囚犯。他们也许曾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可是灾难来临,未泯的良心鞭策着他们去做出善行。也许这个世界并没有绝对的坏人,只是恰好有做了坏事的人。救援工作结束,少了三名犯人,这三个人分别在完成抢救之后,跑回家抢救自己的父母兄弟,事后两名自首,还有一名仍在废墟上忙碌。
唐山市精神病医院,一个被遗忘的灾区。地震发生时,几乎没有人能逃出来,特殊的性质决定了这里被铁栅栏死死的锁紧,只有几名医师和药剂师以及少数精神病人侥幸逃了出来。大部分病人都被压在医院的废墟之下,一方面要救人,一方面要保证尚存的病人不逃走。书中记载,一位学过武术的女病患没有受一点伤,神志也清晰,她问医生“李医生,你干嘛”“我救人”“我跟你救”可是一转头,女人就不见了。地震第二天伴随的是无穷无尽的大雨,瓢泼般往下洒,医院挖出来的尸体越堆越高,有直接死于地震的,也有死于伤痛,也有被雨水呛死的。震后第三天,天晴,高温随之而来,尸体腐烂的很快,苍蝇四处产卵,横飞,整个唐山都浸润在一片尸臭中,医院的尸体没有经过认领就开始掩埋,剩下的幸存者必须转移到东北。唯一的党员张志勇找到抗震救灾办公室,办公室主任踢给民政局,两不相让,最后民政局只给批下一站地的车费。张志勇又要求给病人一顿饭吃,民政局批给每人二两饭,张志勇血冲脑门,怒火中烧,强逼着局长给到了四两。到了饭馆,张志勇拿出申明,“他们是患者……”走来一个小伙子,他们打量着一个个蓬头垢面的病人,大骂“放他妈的屁,什么四两。”他三下两下把条子扯碎“吃饱,让病人吃饱,这不用他们批准。”
盲人,我看过所有有关2008年汶川地震的报道,并没有看到这样一个群体的存在,但1976年,他们却在废墟中拯救了一个又一个健全人。资希胜,盲人鼓书艺人,很多盲人都在他办的工厂里工作求生活。震后,也是在他的带领下,他们一个抓一个的衣角,抬起水泥板,扒开残砖断瓦,救出不少幸存者。盲人救人是很困难的过程,他们看不见,全频呼救声,值得一说的是他们中间有一位视力正常的人,是一位盲人女性的丈夫,但腿脚不方便,救援过程全靠着他指挥方位。某一天,解放军搜救队在暮色将合的黄昏下奋战,这只盲人队伍,唱着自编的鼓书,拉着三弦,吹着唢呐从一座废墟走向另一座废墟。活人死人伤者都停下来,看他们走,听他们唱,歌声撞击着唐山破碎的灵魂,揉化了这个冰冷的地狱。
说的是1976年
7月28日那一天
发生了一次强烈地震
地震的中心在唐山
……
我不曾想过,当盲人(弱者),囚犯(罪人)都开始为这个世界而悲悯,一群有幸逃过灾难的人,却做出了令人发指泯灭人性的行径。一组军方材料批露出:地震期间,唐山民兵共查获被哄抢物资计:粮食670400余斤衣服67695件手表1149块现金16600元……被民兵抓捕的“犯罪分子”共计1800余人。起初也许是因为饥饿和生存,可是最后是啃食人血馒头的劣根性。人们疯狂拼抢,唯恐别人占了便宜,从国家财产,捐赠的物资,一直到私人财产。有人看到一个老妇人坐在一具男尸前哭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哭完摘下手表,又去另一具尸体前哭,又去摘手表。成群的郊区农民赶着马车,开着拖拉机来城里淘金,他们叼着抢来的纸烟,喝着抢来的名酒,借着灾难,他们第一次做了这个社会的上流人士。许多人在唐山银行的废墟旁探头探脑,索性有民兵持枪看守,无人敢预约雷池。于是,他们把手伸向私人,他们翘开保险柜,抢劫私人粮店的粮食,大包小包的扛着走下废墟。这是1976年,7月28日唐山地震当天,无数的人尚在废墟之中呻吟。2008年,我十多岁,我不知道汶川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件,我知道的是救援官兵和民众同心同德,奋力救援,灾难无情人有情的积极的画面,我也知道这并不完全真实,就像钱钢老师在结尾说,“要我比较汶川和唐山,2008年无疑比1976年开放太多了,但与80年代比呢?”我不想纠结新闻工作者是否渎职?我也不打算找寻有关最真实的汶川。有一个《唐山大地震》,我已经明白灾难最残酷的凌迟,24万唐山,6万汶川,这已经是最赤裸裸的答案了。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看过藏传佛教的一个说法:我们的心会一再受伤、碎裂,每次的伤痛都有一道裂痕,人世间的伤痛一而再、再而三地临到我们身上,而最终我们的心会碎裂,开成千瓣莲花。千瓣莲花就是慈悲的象征——因为苦过,所以能苦别人的苦;因为受伤,所以能怜悯别人的伤痛。
我想,那些从天灾人祸里淌过的人,心中大约都有一朵千瓣莲花。开落之间,是这个世界最悲凉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