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小的时候,那里有一条河从门前穿过,有一棵紫薇树立在河边,开花总是在八月,紫红色的满树芳菲,风一吹,花落了一地。外婆拿扫帚,把它们扫进河里,花跟着水,一起漂进秋浦。
这是在石台才能遇见的回忆,她是我的第二故乡,也是我多少年来午夜梦回久久难以释怀的情结。
外婆总说,我是在石台出生的,会笑了,才回了老家。
还没读小学的时候,我又回了石台。我最眷恋的是外公叫木匠打的摇床,老式的,有半人高,到我会走路,会说话了,还喜欢赖在摇床里。外婆出去采茶,总要先把我哄睡了,外婆说有人在的时候,我就犟着不睡。她为了哄我,把头低到摇床下面我看不到的位置,她听到我一个人喃喃的说“真是怪事,没有人,摇床还能自己动。”到我大了一些,外婆就把我带到茶山上,山上有个板栗树,我站在树杈上,把树杈站圆滑了,把小树站成了大树。外公在我出生之后没几个月就去世了,外婆常和我念叨,外公有多疼我,看到我嘴就嗞开了。只是到如今,我再怎么也想不起外公的样子,也少去他的坟上拜一拜,我心里是有愧的。
我是在石台读了一年级,当时我没到读书的年纪,老家的学校不收,只能托关系在石台读了一年。我年纪小,胆子也小,读书要外婆陪着才肯去,外婆一走,我就哭,跟着跑,闹得老师也讨厌我,每天到村口,总有大人笑我,又跑回来啦。后来我学聪明了,早上吃早饭喝粥,一小口一小口的抿,喝了四五碗,我还要喝,总以为熬过迟到就可以不去了。想想我如今不爱喝粥,大约也是当初种下了孽根。
外婆家门口的有条河,很窄,从山上水库引下来,水凉飕飕的,清的能照见人影子。天热的时候,我喜欢在河边待着,坐在一块石板上,光脚丫浸在水里,水里有小鱼,小虾,也有河蟹,举着大钳子,一点也不怕人。我会悄悄去灶台下面拿火钳,夹了螃蟹放盆里养起来。被外婆看见了,会凶我,说水里有吸血虫,要生病的,又说不能杀生,造孽。
我还有一个堂姐,一个堂妹,他们都和我很亲,姐姐就领着我们一块玩。有一回,买了个老鹰风筝回来,我们一起跑到田里放。深秋,刚收割的季节,田里淡淡的稻香很好闻,一摞摞稻草堆成堡垒状,我喜欢在上面打滚,滚得满身碎草,姐姐也会骂我。我们在田埂上来回跑,把风筝放的老高,偶尔天上有真的老鹰飞过来,我们吓得尖叫。跑累了,我们就并排坐在田埂上,看天上的云,一朵朵飞来飞去,像牛羊,像大鱼,像夏天趴在枝头的蝉。
我记得神雕侠侣里这样写过“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现在想想,当初无心地去看云,却也应了这句话。等我真的开始懂些事的时候,去石台的日子却越来越少。读书的时候,寒暑假还能偶尔去看看,去的的时候总是还没进门,就喊外婆,外婆老远就应着,一到要离开,就哭,哭得外婆也跟着难受,临了要塞些钱给我,叮嘱我不要玩水,好好念书。到今年我工作,便有一整年没有再去看过一眼,外婆常来电话,问我吃穿,问我有没有钱,吃饭要舍得,许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喊我宝宝。
我看过最好的夜空,也是在石台。仲夏的晚上,外婆家总要在操场上乘凉。摆一张两米多的凉凳,外婆坐一头,我睡在中间。小时候满天都是星星,我喜欢从中间辨认出夜间的飞机,闪烁着,像划破天际的流星,那时候,我觉得很好奇,飞机上的他们在想什么,要去哪里,是不是也能看到地上的我们。这些我没有问过外婆,我知道外婆也不清楚,但我喜欢听她给我讲雷红菩萨的故事,讲他的父亲,讲她和我太公之间的不愉快。很多事情,她没有对我妈妈讲过,甚至没有对任何人讲,除了我。那些话,像潺潺的河流,像凋零的紫薇花,从她六十多年的岁月里淌过,又被我轻轻的接住,按进生命的暗流里。
我在合肥待了三年之久,在石台加起来也未必有这些日子。但我总是怀念它,像怀念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我怀念它贫瘠的土地,巍巍的山峦,悠远的稻香,怀念我的生命曾在那里走过,烙上她鲜红的印记。时至今日,我和我妈聊天还是用石台话,喊她姆妈,有些东西改不过来,你也不愿意去改。这些年,石台变化大了,许多外地游客来玩,路上车也多起来,记得从前,在刚出县城的秋浦河大坝,总有几个孩子,在那里游泳洗澡,现在也看不到了。
去年过年,我去石台,外婆门前那条小河干了,碎石头在河床里铺了一层。外婆问我,有没有觉出她老了,比往年老了许多,她又说,门前的那棵紫薇树卖给了一个老板,六千块钱,现在这棵是后来栽的。不知为何,我鼻子一酸,总是想起项脊轩志里那样结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