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二毛子马二刁,奉了洋主子,乌拉哈气东正教教堂,随军神父瓦西里耶夫之命,大闹五石斋,夺走碧玉空青、水胆玛瑙。石玉峰受了重伤,早有伙计报信传到内宅。
女眷们闻听,一阵慌乱,连忙跟随老夫人赶到大街上,救起伤势沉重,昏迷不醒的石玉峰。一面差人找来西城壕牌长,取了干证,到内城街道厅报案。
那街道厅同知,本是卜奎副都统萨保的大舅哥,名叫温布。这人有心盘剥,无心做事,几天里收下二三十两银子门包,并不拿人问案。为什么?原来温布早已差遣马快探听明白:这场抢案,明里是二毛子马二刁做下的;暗里却是修筑东清大铁路的俄国哥萨克骑兵队,随军神父瓦西里耶夫的主意。温布昏聩胡涂,嗜财如命,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看看已过去一月有余,案子还毫无头绪。石玉峰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铺子也早歇业。虽然富勒尔吉种菜园子的侄儿石禄,常来照看,也不能久住。老夫人带石英、石燕,一男一女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每天延医取药,为石玉峰诊治。老人半生靠要手艺过活,虽说薄有积蓄,也都花在这些玛璃玉器上,现在宝石被人劫掠,铺子被股停业,还得治病,打典官司,生计也渐渐紧上来。
这天老夫人正闲坐愁城,忽听门外辘辘车响。出门看时,只见三头大黄牛,拉一辆木轮高有丈余,号称草上飞的大轱辘车,停疆门前。桦树皮车仓,仓帘起处,这走下一位老人和一个姑娘。老夫人不看便罢,一看不禁悲喜交集,上前招呼一声,就哭倒在地。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老夫人的兄长邓魁和外甥女邓剑娥。
邓魁穿了一身半旧的蓝布大袄,腰里扎根青褡布,白布袜子牛鼻子鞋。头戴一顶遮阳帽,把辫子绕在颈项间。这老人六十开外,红铜似的脸膛,额骨突出,眼窝深陷,两眼布满了红丝。一副风尘朴朴,挺拔,深沉模样。
邓剑娥头裹红帕,身穿一件青缎子镶边,葱心绿袍子,腰系鹅黄带子,脚穿一双乌黑的小皮靴,把枣红套裤裤脚儿塞进皮靴之内,完全是一副英武的蒙古姑娘打扮。这姑娘一张瓜子脸,粉中透白,白中透粉,红扑扑的。两道剑眉,一双凤眼,明彻如一汪秋水,柔媚中透着刚健。
这父女是得知石玉峰家中出事,专程从数千里之外的奉天,赶来探望妹夫、妹妹,姨父、姨母的。
原来邓家也世居河北张家口,与石家有通家之好。石家石匠手艺代有传人;邓家则辈辈迭出武林高手,专以开设镖局,保护行旅客商为业。张家口邓记镖局,南下北京城,北经热河围场,蒙古王爷地面,直到与俄罗斯国交界的洽克围城(买卖城),凡是贩运茶叶、茶砖、布匹、绸缎的大小商人;经营牛马皮货的牲口贩子、皮货商,莫不仰仗邓记镖局保护。这条路上的绿林好汉、草地马贼,即慑于邓家武技超群,也钦佩邓家为人侠义,只要见了插着张家口邓记镖局杏黄旗,无不敛手让路。
传说邓家四世祖虬髯剑客邓呜谦,明朝洪武年间,曾随剑仙张三丰、周颠子修练剑术。到了晚年,已经出神入化。 一日夜里,邓呜谦把门窗缝糊严,独坐房中饮酒。朋友好奇舐开窗缝偷看,只见他一壶佳酿,自酌自饮,手舞足蹈做出舞剑套数。忽然十个指头,依次有剑光迸出,十道剑光中各有一寒光逼人的短剑翻飞盘旋。老人持壶斟酒的当儿,一瞬间,其中一道剑光,竟从舐开的窗缝逸出。老人急忙收了功夫,推门招呼友人,连说:“好险,好险!”再看朋友双眉全被削去。次日再看,后园一片树林,高高的树梢已被削平。这神奇的传说,虽然怪诞不经,却可见邓家剑术高妙,炉火纯青,深为江湖豪杰所折服。 邓魁老英雄生在武技世家,自幼就跟随先辈苦练易筋经,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若说刀枪不入,那有些玄虚,可什么油锤贯顶、铁索封喉都是练过的。武林好汉的皮拳头打在常人身上,叫人吐血身亡,邓魁却没事儿一般。他运起气来,头枕一条几案,脚搭另一几案,身子象一座石桥,十几人上下翻腾,叠罗汉,可以纹丝不动。邓魁能在蒙古草地插旗报号,降服草地豪杰,主要靠马上功夫,手中长枪。年轻时邓魁与几十名蒙古骑手竞技,追逐野马,他摧动跨下的菊花青,持一根套马杆子,百里之遥能抢先驰出二三十里,待他圈住野马,套住十多匹,打头的骑手赶到,他早已坐在草地上歇息了。他手里的长枪,练的是六合枪路数,可他在马上用起来,又揉合了蒙古人套马的手法,独自练成了一套马上六合枪。草原上有名的马贼,或者因为抢劫马匹,或者因为劫掠客商,十多年里被他除掉了七、八股。一些小贼,望见邓记镖局的旗号,只剩下望风而逃的份儿。 五年前,一位安徽茶商,请邓记镖局护送一支贩运茶砖的骆驼队。邓魁亲自带了几名镖客为他押运。进入蒙古地,经过达尔汗山几百里不见人烟。这夜,骆驼队就在山脚下支起帐篷,饮食、休息。正饮食间,忽然山背后窜出一群马匹,四五个赶马人,也在附近拢住了马群,与邓魁等人打招呼。 这伙人中,领头的身材高大,戴一顶老羊皮帽,穿一件蒙古皮袍,高鼻梁,深眼眶,一脸弯弯曲曲、毛蓬蓬的胡子。这人操一口结结巴巴的蒙古话。说自己是从中俄边境洽克图,往张家口贩马的商人。他手下一个形容猥琐,低声下气的小伙计,替他点舞火,烧茶汤。从行囊里捧出半盆牛肉干,又拿出一个装满烧酒的猪尿泡,就地倾满了几只大碗。邀茶商骆驼队管事和镖头邓魁过去同饮。 管事推脱明日早起赶路,要早些歇息,不肯过去。邓魁带了一叠茶砖当做回赠,便大刺刺地坐到篝火旁,捧起大碗便饮,与那大汉对酌起来。 正饮酒间,忽然马群中有两匹马,发狂似地往草地远处天边奔去。邓魁丢下酒碗,随势跨上一匹马,飞身追赶,只听蹄声得得,转眼邓魁就从天边把两匹马牵了回来。那大汉说声多谢,从行李堆中寻出一条扁担,双手握定,喊了一声:“啊喂!”扁担就平地插进了二三尺深,正好当个拴马椿用。这力气把两边伙计都看得目瞪口呆。邓魁看清这是一条铁扁担,足有百十斤重。不等那汉拴马,一只手轻轻一提,铁扁担早就被拔了出来。两手一抻,铁扁担抻长二三尺,只一弯,竟成了一个大铁轭,随手就套在那两匹马的脖子上,紧一紧,那两匹马再也无法挣脱。骆驼队伙计齐声喝采,马帮的几个人早已吓得汗流浃背,做不得声。 纷乱之中,那大汉恼羞成怒,张口叽哩哇啦朝他的伙计说了一阵洋话。刹时间,马帮的四五个人都从怀中掣出短枪,逼住邓魁骆驼队众人。 原来,这是一伙专在我国边境骚扰的俄国马贼。那为首的名叫阿列克赛,本是一个出没于西伯利亚的江洋大盗。十几年前,被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收买,派他扮做蒙古人模样,往来于洽克图-一张家口之间草地上,劫掠客商,刺探情报,制造蒙汉纠纷。那为他烧茶斟酒,端屎端尿的家伙,就是后来大闹五石斋,打伤石玉峰老汉的二毛子马二刁。 阿列克赛持枪对准邓魁,马二刁把枪口对准茶商管事。只听砰砰两声枪响,众人一阵惊叫,那茶商管事鲜血四溅,登时死在马二刁手下。 老英雄邓魁一开始就看出这是一伙强人,暗中早做了准备。就在阿克赛瞄准他,要勾动枪机的瞬间,飞起一脚,踢在阿列克赛腕上,那短枪便脱手而出。这老毛子也不含糊,顺势一个黑狗钻裆,想把邓魁掀翻在地。谁知这两条腿,从小练就站椿工夫,又骑惯了烈马,只一夹,便把个狗熊般大汉夹得杀猪也似乱叫。马二刁为救洋主子,枪口又对准邓魁射来。邓魁一闪身和阿列克赛扭在一处。转身看见茶商管事死于非命,压不满腔怒火,不禁大喝一声,运起功夫,双手锁住阿列克赛的喉咙。那马贼内气不出,外气不入,中间梗塞,挣扎了五七下,早一命呜呼,回到上帝怀抱去了。 几个俄国马贼,见主子毙命,纷纷上马逃窜。邓魁带领众镖客,生擒了两个,那二毛子马二刁却乘间隙走脱了。 经过三推六问,这伙打着蒙民旗号的俄国马贼供出本来身份,被邓魁夺了枪支,饶了性命。几天之后,邓魁把驮运茶砖的骆驼队,护送到库伦交给货主。返回张家口,知道俄国马贼迟早要找他报复,遂停了生意,举家迁到关外,在奉天小西门以女儿剑娥名义,重设邓记镖局,专走由奉天经外蒙古草地,到江省省城卜奎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