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自从一六九九年，黑龙江将军从墨尔根迁来，在卜奎城倒坐南衙，二百年间这里已成了五方杂处，商贾云集的通都大邑。
那外城，是一座南北长园的土城，方九里五分有奇。中间一条通衢，叫做南大街，从内城迎恩门往南延伸而去，两侧鳞次栉比，都是商家店铺，共分二十四牌，十分繁华热闹。其中最有名的叫做鼎恒升、福兴恒、德泰恒、瑞恒当，号称“四大恒”，打造金银首饰，兑换铜钱期票，收购参茸土产，贩运京广杂货。这些店铺都财大气粗，全是山西富商开设的商号。大到发行钞票，小到缝制“兀拉”、“翁得”，没有做不到的买卖。南大街路东，有一条酒楼胡同，入夜灯火通明，弦歌不断。八旗官兵，落拓流人，跑老客的商贩，多半在这儿饮酒寻欢，洽谈生意。唱莲花落的乞丐，流落风尘的烟花女子，少不得也在其间混迹。
那内城，原本是一座木城，方园不过二里八分，十几年前才用青砖重新修造。城中东有将军衙门，是将军大人办理公事的所在，辕门朝西，筑着插“鹿角”的围墙。门里竖两根高高的旗竿，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升起黄龙大旗供军民朝拜。其他诸如将军廨、大人府、火器营、军械库、税课司、电报局、街道厅，也都分设内城。
内城东南角还有一座魁星楼，甚是巍峨壮丽。这楼，飞檐斗拱，连起三层，高踞于城内外众多官署、民房之上。楼里供一尊面目狰狞，单手擎一枝朱红大笔的魁星，主持一方文运。与魁星楼相连，在砖城内，便是古树森然，气象清幽的孔子庙了。
就在这外城之中、内城之外，有一条东西巷子，以砖城南门，迎恩门为界，分别叫做东城壕、西城壕。那魁星楼正在东城壕的尽头，孔子庙就在这巷子背后。天子脚下的北京城，有专卖古玩书画的琉璃厂，饮食玩乐的厂甸天桥;这东城壕、西城壕，也就是卜奎城的天桥、琉璃厂了。
东城壕一溜排开许多门面、字号:画匠铺接着书肆扫叶山房;“不奉承”卦馆挨着为人吹打的八音班子;明家炉打造卜奎火镰，双胡卢为记;“赛敬亭”说唱《响马传》，一座皆惊。果然是五行、八作，七十三般手艺在这城墙脚下，各显其能。
卜奎城诸般手艺之中，最绝的要数江石雕刻行。原来诺尼江盛产玛瑙和五色江石:玛瑙赤红如火，晶莹脱透，刻成花鸟鱼虫，神佛仕女，是骚人墨客当作珍宝的“文窗清供”;五色江石更是珠圆玉润，小巧玲珑，赤、黄、白、紫、绀、兰、绿如明星，如碎锦，奇彩缤纷，陆离可爱。这江石虽然质地坚脆，不耐斧凿，却可用水磨工夫细细磨成翎管、扳指、杂佩，以至鼻烟壶、江石烟嘴等等器皿饰物。江石烟嘴、卜奎火，同为土产佳品，一般百姓对这两种东西都非常珍爱。
西城壕一带正是文物、古玩和江石铺聚集之处。那专卖五铢钱、宣德炉、孔夫子手杖、王母娘娘裹脚的朵云轩、积翠阁之类古玩店，不去说它。单说其中一家叫做五石斋的江石铺。
五石斋，座北朝南一开间小小门面，门前挂起一叠四、五串江石器物，当作市招，招来主顾。临街近市一间店堂，装点得倒也雅致，正中挂一幅《女娲遗石图》，大写意几笔，把个补天女娲画得气势磅礴，神采飞动;几块石头却是工笔，一块块透着清、奇、古、怪。两侧各有一联，上联是:石破天惊擎而起，下联是;斗转星移扶之直。四周几案上陈列了这五石斋制作的石刻精品:布袋和尚开口笑，嫦娥仙子踏祥云，南海观音慈航普渡，哪咤太子大闹龙宫。至于琥珀串珠、玛瑙烟壶、翡翠耳环、碧玉手镯、江石盆景、江石杂佩、江石头饰、江石烟嘴，一件件光灿灿、亮晶晶美不胜收。
这五石斋主人，姓石名璞字玉峰，本是京西张家口人士。早年在家乡凿刻碑文、雕琢佛像，远近闻名。二十岁上又在京师琉璃厂，拜玉雕国手为师。更学成一身鬼斧神工的技艺。只因这诺尼江盛产玛瑙和五色江石，才远走关东，来到卜奎城开下这江石铺，已经三十多年了。
这年春天的一个中午，石玉峰正在后面作坊，指点几个徒弟打样子、下料，忽听前边铺面，哐当一声巨响，话语嘈杂，忙掀起帘子走出来看。只见一个辫子盘在头上，一身龌醒龊龊，高鼻梁、深眼窝的二毛子，朝店伙张祥呶呶不休。
石玉峰连忙过去，说:“客人要买什么，请坐下慢慢说话。”
那人并不答话。
店伙张祥气咻咻地指着几案上一个沉重的铁十字架说:“这人清早就来店里转来转去，方才又回来，把这铁十字架往案上一砸，说当作抵押之物，要捧我们的镇斋之宝--水胆玛瑙、碧玉空青，到鸟拉哈气教堂，给洋人去看。我说，这五方石料是主人的宝物，不卖、不借，这厮就要动抢!
石玉峰见那人眼露凶光，不是善良之辈，便从柜里，取出几串铜钱，双手送过去，说:“老兄行个方便，那几块石料还没雕琢，怎好拿到店外?这几串铜钱，送你喝杯水酒也就是了。”
那二毛子劈手掣断钱串，铜钱散落一地，说:“石掌柜，你也太小看人了，我马二刁是受乌拉哈气教堂，随军神父瓦西里耶夫大人之命，前来借空青石的，瓦大人怕空口无凭，让我带了圣物铁十字架抵压，你好不识抬举!”
石玉峰看那铁十字架，上有一尊赤裸裸的洋神，被一根锁链捆着。十字架青铁铸造，沉颠颠有百十斤重，压得几案格格做响。
石玉峰说:“借石之事，小店万万不敢从命，这十字架小店也抵压不起，我叫伙计帮你送还便了。”
二毛子见石玉峰不肯依从，就发起野来，一只手拎起铁锁链，把几个案上的大小器皿、玛瑙、江石雕件，噼里啪啦砸得掉了一地，损的损，破的破。二毛子又把铁十字架朝石玉峰和赶出来阻拦的伙计，一阵乱抡，打倒几个，车转身便向《女娲遗石图》前的几案上，捧起玛瑙托盘，连同盘中供奉的三块水胆玛瑙、两颗碧玉空青，抢到手里，抡着铁十字架，推开众人便走。
这空青又叫杨梅石，最为稀少、珍奇，一般也不过杨梅大小，碧绿晶莹，内里天然便含一汪涓涓欲滴的清水，那水还是治疗眼疾的灵丹妙药。石玉峰所藏这两颗空青，竟有鸡蛋大小，实在是千载难逢，价值连城的宝贝。另外三块水胆玛瑙，也是石中含水，玲珑剔透，千金不换的玛瑙坯子。石玉峰把这几件宝物，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他这五石斋就是以此得名。现在，二毛子行凶抢了他这镇斋之宝，他怎能不以性命相拚?
二毛子左手护着玛瑙托盘，右手抡动铁十字架，冲出门外。石玉峰赶在前头，吆喝伙计紧追不舍。到了大道中心，行人们呐喊着围上这抢劫财宝的二毛子。石玉峰也赶到跟前，伸手便要夺回自己的宝贝。二毛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仗着过人的臂力，抡倒几个伙计、行人，把铁十字架朝石玉峰头上砍来。可怜石老汉大叫一声，血流满面，一头跌在街心不知死活，那贼人竟抢了宝贝夺路而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