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虹运此行不为别的,只为了能在工厂里找寻一丝线索。
工业用地内有三栋厂房、一栋办公楼、一栋宿舍楼,一栋设备机房和一间仓库。
工业用地内充斥着钢铁的气息,除了机械的碰撞音外便是寂静。
时间到了午后,张虹运悠然地经过大门,保安正盖着帽子打瞌睡,谁出谁进都凭自愿。
午后,是工人们短暂的休息时间,张虹运曾经在医生路途上受挫时曾做过两个月流水线,那日复一日毫无新意的生活还和张虹运挺搭,毕竟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做起来也不会觉得痛苦。
直到他在寝室内听说几名工友一直有轻生念头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真正的使命——为他人解决心理问题。
于是,张虹运抓住机会与主管握了手,抹去了他的记忆,但没有抹去其他工友们的记忆,他们只记得,有一个穿着工服的人,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厂房,再也没回来过。
张虹运将拉链拉到底,敞开夹克衫,将头发弄得蓬乱,双手插着口袋进了宿舍楼。
路上遇见人还友好地打了招呼。
外边没有监控,宿舍楼也没有监控,许多宿舍都门户大开,工人们大多在休息,躺着吹吹风扇,刷着短视频。
一个男人擦肩而过,引起了张虹运的注意,这个年轻男人瘦得很,穿着淡蓝色的衬衣,下身是崭新的工裤和一双格外显眼又不起眼的皮鞋。
男人的长相再普通不过,头发似是上了发胶,胡子也剃得干净。他佝偻着背,像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眼神中却显出一股超然的平静。
张虹运下意识的跟着男人,保持着十节楼梯的距离,直到走上宿舍楼天台。
当张虹运走出楼梯间,男人已经坐在围墙上,双腿悬在空中。
这栋宿舍楼有十层高。
“生面孔,新来的?”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哑,与他的外观完全搭不上。
“嗯。刚来的。”张虹运说。
“偷溜进来的吧。这里的工人没钱,你找错地方了。”男人回过头,看着张虹运说。
张虹运没有回应,只是朝他走去,随后坐到男人身边。 “想跳吗?”张虹运若无其事地看了眼下面,问道。 男人淡然地笑了笑说:“想啊。每天都想。” “家人?”张虹运问。 “没有家室。父母在另一个城市住着,父亲身体不太好,母亲在照顾着,还有个在读大学的弟弟。”男人有些哽咽。 “那为何要寻短见。” 男人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眼中写满了悲愤,用带着怒意的声音念道:“我咽下一枚螺丝,咽下泪水,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咽下夭亡的青春,咽下这长满水锈的生活。今天,我再也咽不下了。” 说到感情激昂处,男人猛地站起来,看着远方,双手捏拳,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兄弟,可以回避一下吗。”男人的声音小了下去。 张虹运起身,绕到男人背后,趁他不注意握住了手。 记忆世界已连接。 男人的记忆世界一片灰暗,四处有黑色的鸟儿盘旋,发出比乌鸦还刺耳的叫声。 张虹运旋动小屋的门把手,门直接化成了灰烬,随风飘扬。 小屋内,四处可见裂纹,墙角里满是蛛网,荧幕也被拦腰斩断。 稻草人躲在小屋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看见张虹运来了,踉踉跄跄地冲过来抱住了他。 “没事,我来了。”张虹运轻抚着稻草人,打开了荧幕。 男人名叫林文豪,1994年生,今年27。 张虹运不断翻看着男人的记忆,他从未见过如此悲观的人,除了暗紫色外,男人的记忆上几乎没有其他类型的颜色,他是一个被负面情绪笼罩的人。 几乎可以说是无药可救。 在近期的记忆中,张虹运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这个名叫张虹运的男人,跟徐孟根认识,关系还十分不一般。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五天前,徐孟根跟林文豪说,他马上要离开这个厂房了,去寻找新的生活。两人拥抱在一起,随后一醉方休,像兄弟似的勾着肩,唱着歌,最后道别。 第二天晚上,林文豪便收到了徐孟根去世的消息,压垮了他内心最后的防线。 从之前的记忆中,张虹运发现,林文豪来到这个厂房之前,徐孟根就是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厂房建成后,因为表现出色,就顺理成章的留下来当了流水线的工人。 林文豪本就将这里当作自己人生的最后一站,谁知道遇上了乐观的徐孟根,徐孟根跟他讲述自己的故事——从小被人抛弃,亲哥哥来找他路上被人抢劫殴打致残,自己同时打几份工...... 两人相见如故,每天中午,两人都会来到天台散心诉苦。 张虹运觉得,谜底就在眼前,放大了这段两人相识的记忆,仔细查看细节。 每一天,他们过着相同的生活,在流水线上挥洒汗水,在天台互相分担生活的痛苦,但交谈的内容,无非是口嗨高管和流水线要命的制度问题,没有其他特别的。 直到2021年8月17日。 徐孟根一脸认真,没有了之前的嬉皮笑脸。他一字一句,完全没有保留地告诉了林文豪他的身份。 “我是徐晋原的儿子。我在这里工作出于两点,一是帮他打探这片工业用地的情况,二是与他保持距离,让他不会遭受舆论的压力。” 徐孟根并不是没尝试找过亲生父亲,徐晋原也不是一个冷酷的商人。 在徐孟根22岁后,徐晋原找到了他,跟他秘密联络,给他提供生活费。但是徐孟根拒收了,他不稀罕。 于是,徐晋原便提出交易,让徐孟根帮助他前往各地刺探情报,寻找一些工厂、公司之中不合法的点,完成任务后,徐晋原会提供徐孟根丰厚的报酬。 徐孟根答应了。 两人的关系一直处在不温不火的状态下,直到徐孟阁出事,两人才彻底撕破脸皮。 徐晋原听说徐孟阁出事后,直接打了一笔巨款到徐孟根的账户上,但是徐孟根从未用过。 清楚儿子脾气的徐晋原同时又给了他一个任务,就是来打探这片工业用地高管身上的情报。 这回他答应了。 从设计到建成到开工,徐孟根一直在工地中建立威信,博得了管理层的信任,也成功获取到了父亲想要的情报。 张虹运回想起进入这片工地时候的情景,瞌睡的保安,没有监控,光是监管上就是漏洞百出,谁知道在更高的层面上会出现什么问题呢? “管理层发现了徐孟根的身份,杀人灭口。”张虹运松开手,缓缓说出。 林文豪吓得腿一哆嗦,差点没摔下去。 “你是怎么知道的?”林文豪声音有些颤抖。 张虹运的眼神变得凶狠,凑到林文豪脸上:“你不需要知道我怎么知道的,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这里的管理层杀死了徐孟根?” 林文豪表情狰狞起来,拽着张虹运的夹克,声音近乎癫狂:“他们!他们杀了老徐!我,我能改变这一切的,但我没这胆子,我是废物,我该死!” 张虹运抓住林文豪的双手,轻拍了两下,语调平和下来:“不怪你。有些事是改变不了的。好好活下去,接下来的事我来解决。” “你又能解决什么?这片地方的老板背后大有来头,你搞不定的!”林文豪掩面痛哭起来。 “我搞不定,但有人能搞定。”张虹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纸名片,塞到林文豪手里,转身离开了天台,留下林文豪一人。 张虹运旁若无人地走出了这片工业用地。 原先的那辆出租车停在大路上,张虹运给司机塞了100元,让他在原地等他一小时,这是他三天的伙食费。 回到都原公安局,张虹运注意到门口停了一辆陌生的车辆,车子并不是名牌,是那种十几万的家用车,里面坐着司机打扮的人。 还未走进大厅,张虹运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两鬓霜白的老人正与徐孟阁争吵着,那老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尽管脸上布满皱纹,有些手脚不便,仍能看出一股由内而外的英气。 “您就是徐晋原先生吧!”张虹运隔着老人五米便喊道。 徐晋原停止了争吵,半转过身,扶了扶眼镜,用低沉的嗓音说:“您是?” “我叫张虹运。我已经了解了您和您儿子徐孟根之间故事的全貌。”张虹运走到两人中间,拉着两人的手说,“在此之前,我觉得您需要向徐孟阁先生,也就是您的儿子坦诚一些。” 徐晋原也是聪明人,他立刻会到了意,略带歉意地对徐孟阁说:“儿子。爸爸要告诉你,关于你弟弟徐孟根,其实我一直跟他有联系,也尝试过给他打钱,让他的生活能滋润一些。可他是个独立、有思想的孩子,他不愿意接受我的施舍,于是我便提出让他为我办事,在各地打听商业工业情报,以此换取报酬,他才答应。” “那...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要他啊!”徐孟阁情绪仍很激动。 “这是我的错。我在家作为父母,在外作为商人,用惯了商人行径的我不希望自己的仕途被毁,于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我原本以为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迟早有一天孟根也会有自己的事业,到了那时我们便能坦诚相见。只是我低估了古华市的暗流,让他走上了不归路。”徐晋原上扶眼镜,揉了揉眼,抹去那一丝不显眼的泪光。 “您知道是谁谋杀了徐孟根?”张虹运问道。 “大概有个想法。那片工地是违法的,但是其背后的老板是富人区有名的商人巩治仪,也是我的老对手了,我让孟根去那收集一些工厂不合法的信息,想要借此杀杀巩治仪的风头。但是徐孟根在贫民区摸爬滚打了二十余年,也在很多地方结了仇,我想应该是里边的管理人员起了疑心,探了他的底,才杀人灭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