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赤阑桥在合肥城南,桐城路上。来此地时,就打算去看看,却又听说赤阑桥早在战火中被毁,如今的赤阑桥是后人托名所造,不免心怀戚戚焉。八百多年,淡烟疏柳的合肥脱胎成今天的二线省会,算不得繁华,却也在现代化的卷轴里大放异彩。历史被埋进尘埃里,改朝换代已如弹指拈花,生生死死成了倾刻的事,唯有如我这般无聊的人还在凭着一点微末的痕迹,找寻那场宋时风雨里的情怀和况味。
写诗的人,叫姜夔,是我最喜欢的词人。公元1190年,他第一次来合肥,寄居赤阑桥畔。那一年,他遇见了一对善弹琵琶的姐妹,在小乔宅。已经说不清是姐姐还是妹妹了,只说是姓柳。当年的合肥满城河畔皆种柳,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金庸小说神雕侠侣里有这样一个前段,小龙女中了情花毒,被公孙止救起,公孙止问小龙女姓什么,她心里忘不了杨过,而杨树和柳树般配,她便谎称姓柳。世间许多公案大约都绕不过一个情字吧。往后,姜夔的词总是取合肥,而弃故乡湖州。当年的合肥是边城,不比江南,姜夔也在序中写道“巷末凄凉,与江左异。”,而南宋的湖州是重要的港口城市,发达之处于合肥大约也是骆驼之于黄犬。不怪林徽因说“爱上一个人就爱上一座城。”词中巨擎姜夔尚且未能免俗,何况你我。从姜夔的词里,我们可以清楚的看见这段爱情故事的脉络。
踏莎行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他起笔就写到她的温柔和美好,丝毫不避嫌,这是化用苏轼的句子“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软语温存时,她的声音是莺和燕一般的妙语,他从不吝啬夸他所爱之人。“分明又向华胥见。”笔尖一转,原来已经分别,他在梦里梦到她,却又分明是那么真切。“日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他似乎听到她在嗔怪他,长日漫漫,你这样的薄情郎如何明白。春天才刚刚开始,我却早已被相思浸染。这话有点肉麻,但毕竟是闺怨词,小情侣之间的私房话,不肉麻才不像话。“别后书辞,别时针线。”居然有一种“临行密密缝”的既视感,好可怕。其实这句词颇耐人寻味的,她是青楼歌姬,他已为人夫,她为他临行缝缝补补,算个什么事。莫不是姜夔想替她赎身,纳她为妾。姜夔却有此想法,可惜他没这个经济实力。人的一生总会经历无数高山,但最难跨过的始终还是脚踏实地的生活。得不到的只能在梦里找寻寄托,所以他写下“离魂暗逐郎行远”这是唐传奇倩女离魂的典故,倩女因为思念进京赶考的王文举,魂魄离开身体追随王文举而去。久试不地的姜夔,没有殷实的家底,为了生活,他也不得不奔走,迁徙于江湖间。他不同于江湖诗人戴复古,他不喜爱漂泊羁旅之感,比起前者,善弹琵琶两姐妹的温暖,合肥凄凉的边城才是他梦里温暖的归所。“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这两句词深得我心,连对姜夔很不感冒的王国维也感叹,这两句词实在写的好。白石深夜看着天际,冷冷明月照着目光所及的山峦,清冷孤寂扑面而来。遥想着淮南,也是如此的月色,也是如此的千山叠翠,而追寻他来的魂魄,却只能在冥冥中归去,无人照管。不难看出姜夔在怪自己,他心里怨恨自己的无能,连最基本的生活也给不了彼此,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怜他们连夫妻还没有成为,就已经百事皆哀。王国维说,姜夔是狷者,我深以为然。他内心的孤傲在一次次鞭打他可怜的自尊心,他不允许自己向世俗低头,爱过,放下过,他还要做那个在大雪天满山奔跑的痴人。他的词总是清冷高绝,不落流俗,被后世奉为圭臬,也是必然,无关才华高低,任何一个自命不凡的人都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想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这首暗香是姜夔词里我最喜欢的一首。是他应范成大之邀,自度的曲子。有两首,另一首叫疏影。暗香疏影本都是林和靖写梅的诗,堪称千古绝调。张炎最吹捧姜夔,算是他门下走狗,于是在词源里说“诗之写梅者,唯林和靖一阙“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然世并非无与其比肩,唯姜夔疏影暗香。”张炎这马屁算是拍到马蹄子上了,不是说姜夔的词不如林和靖,而是两个人就不是一回事。林和靖写梅不假,且句句不落窠臼,可是姜夔的词却有个特点,但凡写花,总是在怀人,念奴娇中有开始还写“翠叶吹凉,玉容消酒”好歹还在写荷花,可是到后面就是“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完完全全就在借花喻人。再说暗香,开篇就是“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一个巧妙的过度,重点又落了人身上。看似全篇都在写花,何逊,疏花,红萼,片片吹尽,都在往花上指,但无一不在写人。人间词话评他的词,说终隔一层,有雾里看花之感,又说疏影暗香虽然格调高绝,却无一道着。这话是贬姜词,可是换个角度看,倒没有一个字说的不对。姜夔的词确实隔,文字密度高,一句读来,有说不尽的内容。不像后主,子瞻,此两人的词,都是信笔而来,字面潜淡,境界深远,是妙笔生花之作。说姜夔的疏影暗香无一道着,我却要替他喊冤了,虽然暗香疏影都在借物怀人,但对梅的描写也是凝练精准的,其中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更是千古名句。道尽梅花的颜色之美。暗香是我读过画面感最沁人心骨的一首词,月光冰冷,照着一簇红梅,梅下是身着素衣的玉人,良人吹笛,积雪在静静的消融,天地于悠悠岁月中走远。读罢,整个人都清冷起来,糙汉子的烟火气都要淡了几分。
暗香怀念的是谁?无他,只会是合肥善弹琵琶的两姐妹,此时姜夔同她分别有一年之久,两人应当是做过约定的。第二年,姜夔如约再来合肥,可惜,他没有见到她,他怅然若失,写下“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他以宋玉自比,问卫娘何在,她终究是娼妓,身不由己,也许她想等她,但等不及他来,也许是她已嫁作卖油郎,过起柴米油盐的普通生活,那个姜夔的大词人,成了她最美好的回忆。都不重要,他们之后又见了一面,算是最后的相见。姜夔是长情之人,41岁那年,朋友要去合肥,他写诗托他带给故人“小帘灯火屡题诗,回首青山失后期。未老刘郎定重到,烦君说与故人知。”41岁,在那个平均年龄不到50岁的时代,他余下日子已经没有多少了,而那个合肥的女子也不再年轻,他们似乎还有一个约定没有兑现,或许也无法兑现了,只能借着朋友把心里的遗憾说与故人知。43岁,姜夔写下一首《鹧鸪天》为这段恋情,画上了最后的句号。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沈吟各自知。
一直到死,姜夔都没有再去过合肥,而合肥却像悬在天上的明月,朝朝暮暮,他无一刻不去仰望,却再难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