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启灵院。”李苏面对前方,长不见尽头的砖雕栏杆,和栏外一望无垠的蓝色大泽,予以评价,“也很能卖弄玄虚嘛。”
素方望柱头下云蝠八宝柱身,上坊下坊两排卍字相连。华板雕一空一,两个明净石板的中间,突出一面浮光过影的线雕栏板来。
栏板中央的插图或为山川走兽,或为花鸟人物,万千姿态,不一而足。周围刻着许多文章诗句,内容与插画息息相关。字体的风格迥异,豪迈、娟秀、稳重、苦瘦,也都随着中心意趣的适配而调度。
盘龙峰,文罗湖,万字栏杆。看着这里的水色青山,读着那些佳句名篇,确实很容易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只不过,现在的李苏,并没有心思着眼于这些东西。
“是这里没错啊,启灵院的人都哪去了呢?”来了七八个寻路的弟子,领头的向李苏问道,“这位兄台,可知戚院首现在何处吗?”
李苏摇了摇头:“我也在找。”
正说着话,湖面上飘来一阵悠扬的笛声。一艘楼船从远方缓缓驶来,及近,看见戚兰就在第四层楼上,也就是船的顶端。
“院首院首,我们在这儿。”那几个人大声呼喊,甩起手臂,“这边这边。”
戚兰立于高处睥睨,一甩手中拂尘。倒没发气刃劈了岸上的弟子,而是让尘尾不断增长,长至近一里,如一道白瀑把湖畔的人都卷到了船上。
“院首大神通!”同李苏问话的那个弟子赞道。
“嗯,是吗?这样好的神通,可也没能称你们的心啊。”戚兰笑着揶揄,“都打哪来啊?是老东西不收的,还是金云飞不要的?”
被调侃的弟子们红了耳根,皆打了个哈哈,便不再接话了。
“樊师傅那边来的。”李苏回答道。
“哦?”戚兰挑眉看了他一眼,“你倒实诚。”
这些弟子同李苏一样,一开始都是想修玄功或是真武,去了一天,发觉没什么天赋,便又自作主张,转到启灵院这边来。关于这一点,戚兰心里也是清楚的,至于什么不收不要的话,只是玩笑戏弄罢了。
“诸位缺了一日,便用上午半天的时间补回来,下午再与船内其他弟子同练,可好?”
“是。”众人齐声应道。
戚兰站在甲板边沿,将长天与凫雁览进眼底,语气难得的温柔:“修炼一事,原本只有玄功一途,吸万物之灵气,运天地之法则。力求将己身与天道同化,融为一体,从而得到世界本源的眷顾,获得无可匹敌的力量加持。”
“不过后来,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前辈,逆推此法,把自身看作世界,在头颅的识海里开辟紫府,构建自我法则,这便有了以紫府世界为力量源泉的灵修。”她话讲到这里,哑然自笑道,“其实都妄想得很,一个企图让自己成为天地的化身,掌控天道。另一个则是要在紫府中创造一方新的世界,与天道齐驱并驾。”
“可这古往今来多少修士,英才豪杰如过江之鲫。也未见哪一个能跳离了这樊笼。”她的声音越压越低,最后的几句话,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戚兰转过身,拂尘一挥,将其搭在左臂上:“现在是卯时六刻,距离正午还有不到三个时辰。这段时间内,你们要做的,就是看。就一直盯着这文罗湖看,摒弃诸般杂念,直至脑海里再无其他,”
戚兰走后,李苏真的按照她吩咐的那样,就站在她说话的位置,把这大湖望到了正午。但在看的过程中,并没有做到像她说的那样毫无杂念。
李苏反而觉得,自己看得愈是入神,心思愈是活络,有千头万绪萦怀,与各种事物产生联想。
湖,比湖大的是海,比湖小的叫溪。
湖中水,在天为雨,在地为露,遇热成汽,遇冷成冰,可以滋万物,可以祛百秽。
湖中鱼儿,弱的为人食,强的可食人,化鲲化鹏,扶摇九天,跃过龙门,金鳞摧城。
乘一浮槎,白天划过粼粼波光,夜晚可揽水中圆月,风吹荡起千层涟漪,霜降纷落满目寒霰。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的遐想着,时间悄无声息地走到正午。戚兰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鱼汤和馒头,分给李苏几人果腹,然后带他们下了楼船的第三层。
楼船顶层的小屋子,好像是戚兰的居室,旁人不得入。从第三层开始,才是与弟子们授业的场所。
从舱外的长廊走进房间内,一路上也是文梓雕梁,花梨裁槛的,乱了眼睛。房间内倒是清幽雅致,只开了六七扇窗,使得里面的光线略显昏暗,但也足以看清各种事物。地上了铺了几十张竹席,上面跪坐六七十个弟子,人数与通玄院那边相当。
李苏等几个后来的,占了末尾几张空席。不消片刻,从前门走进来一个高冠博带的白衣男子,踏着笏头履,手持一根碧翠玉笛。
他朝弟子们微微俯身,然后在过道正前方的玉枰上跽坐下。将长笛的吹孔慢慢靠近下唇,六指指腹堵住了音孔,继而轻轻抬起右手的无名指,一曲绕梁之音就此发生。
曲子从深沉悠远渐变到明脆醒神,连吐长泛,叠打震颤,厉垛花舌,所有手法和技巧都被他娴熟掌握,穿插时信手拈来,可以看出是个浸淫此道的。
但闻那笛声与海浪潮涌的声音相像,或者说是有意识地进行模仿。见周边的人都闭着眼,听得如痴如醉,李苏也就加以效仿。
阖上眼,海水的意象便在心中浮现,随着曲调的沉静而暗蓄劲力,随着曲调的激昂而掀浪拍岸,随着曲调的落尾而碎成白沫,残音收敛。
到最后,笛声犹在耳,心却已不闻。只剩一股澎湃的浪潮起而又落,把自身化作礁石,反复冲刷……
此后两天,各再下一层。房间内的布局陈设与第三层并无太大差别,只在竹席前填了一张矮脚书案,换了授业师傅。
第二层的书案上摆的是藤编书箧,里面满满当当的卷册。诗词歌赋,散文话本,由一位中年妇人领着弟子们吟咏朗诵,拆解字句,或多或少都与水沾边。
第一层的书案上摆的是轴画字幅,旁边形形色色的书具。笔墨纸砚,赭石瓷洗,由一位年长老者带着弟子们描摹临帖,体悟意境,十有八九皆在水上面。
第四天比较有意思,来了一个身材魁梧,浑身肌肉的青年女子。小麦色的肌肤,穿着裸露,下着光腿犊鼻裈,上只一件袔子裹胸,手里攥有一根精钢鱼叉。
这第四位师傅,是个操船的,只把楼船开到下游出水口。沿着两岸山岭行进,流水推着楼船越走越急。之后喧闹的轰爆声入耳,奔湍飞漱,楼船从千丈高的瀑布坠下,深深砸进鱼壶之海里。
开启结界,楼船被罩一层金色屏障内,与海水隔离开,船上的人得以在海底潜游。那海底的珊瑚蚌贝,虾龟鱼蟹,在其他人是始见奇景,在李苏却算故地重游,因为这是他来时的路途。
到了第五天,终于步入正题,戚兰分发了每人一颗银白药丸。
“这是启灵丹,服下后,三个时辰内可以内视泥丸识海,开辟紫府。”戚兰站在石栏前,右手抓在望柱上,“水是人一生中接触最多的事物,因此理解最深,意象最繁,构建的法则最坚,乃是用来开辟紫府的上上之选。”
“素日的领悟,加上这几天的修业和丹药的辅助,你们要达成这个目标并不难。至于开辟出来的紫府强弱,这便要看个人的努力与悟性了。”
李苏听戚兰讲完,握紧了手中的启灵丹。人对自己是有认知的,通过这几日的研习,李苏能够感觉到,起码在对水这一事物的领悟上,自己是有天赋的。故而不同于通玄院的那一次,这一次他满怀着希望,将启灵丹送进了嘴里。
启灵丹入口即化,化作一缕甘甜的清冽,从喉咙延伸至五脏六腑,再透过脏腑扩散到血液四肢,最后冲上百会。
他念着近日所悟所感,神识变幻作汹涌的蔚蓝海潮。他看见自己的识海,是比夏夜星空更为璀璨的天河云汉。
蔚蓝海潮裹挟着李苏的意识,笔直而上,撞向星幕。星幕被划开了一个口子,李苏趁势钻入,还未辨清眼前场景,只觉一片彻寒刺骨,海潮冻成冰坨,断裂,碎成冰屑。
“呼!”李苏从神游中惊醒,胸膛上下起伏,喘着粗气,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好霸道的力量,那是什么?
李苏回过神来,发现周围好多人都已醒来了。他们雀跃着交流开辟紫府的心得,身上白色、绿色、蓝色甚至是红色的水流缠身,凝聚成长枪、盾牌、披帛、**、战车等等。
每个人对同一事物的理解不同,紫府内构建的法则也千差万别。一齐施展灵术,便是眼前这番五光十色的情形。
人群中最让人惊异的,是一个头上戴着帷帽的白衣女子,在她身后矗立着一棵深蓝水树,树梢飘落下盈盈花雨。
反观自己的身前身后,一片空空荡荡,气得李苏咬牙切齿。他闭上眼,赶在药效消散前,对识海再度发起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