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有大洲,名鱼壶。前后幅员两万里,中山高耸如天柱。鲸鲵跃,海鸟翔,霞披万丈,重雾护都,白浪翻天涌。
这洲上有一座山,山下有一方城,城内的某处巷口里,住着一户人家。一男一女,夫妻两个,男的叫张兴德,女的唤作巧妇,是个哑巴。
这一日,天刚放亮,巧妇便从厨房里端出来,一屉屉,冒着升腾热气的馅包子。堆到小院里的摊车上,解开顶上的白色头巾,擦去身上的汗水,绾好鬓边的湿发。
“吱呀”一声,巧妇推开了住室的木门,满脸笑容地去摇床上的丈夫,边摇边从嗓子里发出,不成语的干涩叫声。
“知道了知道了。”张兴德大手扒开妻子的脸,长叹一声,小臂扣到了眼皮上。
不多久,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望向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脸上尽是为难神色:“贼老天,又下得这样大!”
换上一身絮棉短打,房门敞开,一股寒意贯口而入。回过身,叮嘱女人:“我走了,你看好家。”
看见妻子连连点头,一口白牙永远露在外面,张兴德心中也觉得好笑。脚底大步连跨,不几下窜到院子里,抄起推车便出门了。
弯弯折折,绕过多少街道,终于来到了城央的通衢。占了摊位,左右张望一番,原本繁华热闹的大街,果然也因为这**而冷清下来。
张兴德看着稀少的行客,兴致提不上来,只一边掸去肩上积雪,一边照旧叫卖起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啊,新蒸的白皮大包子哟!来——”
忽然摊前走来一个怪客,不挪步,也不言语,只呆呆地杵在那儿。张兴德看向那人,但见他身材娇小,又披着一袭碎烂黑袍,帽檐盖住了大半张脸,实在辨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要包子不要?”张兴德忍不住开口,拿下了遮布,掀开了屉笼,一股飘香的白烟扑鼻而来。
他才想问你要几个,就见一双沟缝里满是污泥黑淖,干瘪如鸡爪的手掌,迅速盖在了自己的包子上,转眼便抽了两个回去。
张兴德一愣,朝着那人跑远的身影,大喊道:“回来!还没给钱呢!”
两人在街道上你追我赶。张兴德大吼一声:“小贼,哪里跑!”
好容易就要抓到那黑袍人的衣角。却是一阵惊雷般的马蹄声入耳,眼前一道黑光撞了过来,吓得他登时瘫坐地上。
恍惚间,张兴德仰着头,先是一对雪白的圆蹄掠过头顶,然后是丰腴的大黑肚,最后还有一对白蹄和一撮黑色长尾。
“希律律”的嘶鸣声从身后传来,将他从昏聩中叫醒。当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胸中一片怒火丛生,也不管那偷包子的小贼了,撸起袖管,心下骂将开来:纵马伤人,真真是好大的狗胆!还有王法没有!看爷爷锤不烂你的!
“你他……”张兴德累积了半辈子的妙语秽言,这才启了个盖儿,却在转身后戛然而止。
从马背上跳下来一个十四五岁大的少年,一身白地雀金绣龙纹锦袍打底,上套一个紫色无臂,对海水江崖纹旋袄。
腰挂一根躞蹀带,以镂金团花镶边,中缀一颗拳头大小的鸦青宝石,带环上系了小刀、燧石、香袋、刚卯、玉佩等物。足蹬一双高靿乌皮六合靴,把袴管都约进了靴筒里。
这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不是没见过富贵人家的公子,可哪里寻得这样一个?张兴德扫了眼这身行头,便知自己招惹不起,火气当即去了八分。
再瞅那张脸,披头散发的,罩了一片阴翳,却还是有两道摄人心魄的寒光从间隙中透过来。寻光而去,是一对漆黑如墨的眸子,和尺裁般齐整的刀眉。
怕是个狂人吧?张兴德咽了口唾沫,心中害怕起来,但还是止不住好奇地相起他的马来。
那马是白蹄黑身,这不必多说。方头明目,强脊长腿,厚鬃亮尾,自是一匹神骏。最奇的还是前肢,竟在腿根底生出一对羽翅来。
这并不是什么马,而是肩生双翼的駮,是能食虎豹的妖兽。张兴德彻底慌了,连跑带颠地就冲向了自己的摊车。
“这位大哥,不好意思,”少年拱手作揖,“我着急赶路,没……”话说到一半,抬头去看人,却发现早已跑开老远了。
少年觉得十分困惑,挠了挠头,也不再多想,伸手去扶另一个人:“小兄弟,你没事儿吧?”
两只手掌相握,少年将黑袍人从地上拽了起来。他的袍帽已经垂落,可以窥得长相。
那是一张极其丑陋可憎的面皮,像在褶皱的旧黄纸上,随意点了星星散散的紫色瘀斑。
因为太过干瘦,皮下的骨很是刺目,几乎凸现骷髅一般的轮廓来。布满血丝的双眼也是这个缘由,显得很大,有目眦欲裂的视感。
两两相对,良久无言。黑袍人甚至都不曾正过身,只是侧头斜视着对方。他又长得恶鬼一般的模样,少年人被他盯得心里也是一阵打怵。
“在下厉季同,因要赶去莽行山拜师求道。”厉季同说着又是行了一躬,“寻路匆忙,冲撞了兄台,实在抱歉。”
“你要上山?”黑袍人终于开口说了话,发音怪异,似是常年疏于言语所致。他抬手往南一指:“往那边,半日便到。”言罢,不再多看对方一眼。
“多谢。”厉季同望着黑袍人远去的背影,心道:这人虽生得这样,心地倒是好的,声音更比常人清脆悦耳许多,由此可见造化之公正。
既得了方向,厉季同也不大急了。右手持着缰绳,左手拂去马头上的落雪:“我有许久未见过这样大的雪了,不如就走一走,把这城中景物览一览。”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这么冷的天,大半条街都是没开门的,只有些茶肆酒铺和路边小摊,为远游的旅人提供热乎的吃食。
不过从这一路上看到过的牌匾,什么粉玉楼、点翠阁、荣顺堂、宝静斋、千机房等等,凭着这些名字,倒也足以把这海上繁都昔日的盛况在心底勾勒一二。
“小黑,你要是会飞就好了。”厉季同出了城门,翻身上马,阔展四周的白色荒野和一座高耸穿云的雪山入眼,长叹一声,有些埋怨的意思,“真白长了那两坨肉。” 胯下黑駮打了个响鼻,转身便要往回走。 “诶诶,我说着玩的,”厉季同忙扯住缰绳,拍了拍小黑的脑袋,“当然不是白长,你比别的马儿跑得快多了!快走吧,若是误了时辰,拜不成师,学不得本领。将来,怎么做大官,划好大一片草原给你?” 莽行山的山路已然是开辟好了的,白皑皑的重重雪松中,留出一条绵延曲折的长练,一路通向山顶。 疾驰中,寒风如刀,劈盖脸上,吹得厉季同那一头蓬发尽皆向后抛去。冷冽的松香窜鼻,阳光把满眼的晶莹照亮。他摸了摸冻得酥麻的脸颊,从马鞍上解下一个酒囊,仰起头,举过顶,和风灌下。 “痛快!”厉季同擦干了嘴角的酒渍,抗策纵马,踏溅起千层雪浪。那一颗壮志雄心,压不住地悸动:这一路漂洋过海,前方究竟风光几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