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云栈好长啊,厉季同心里感叹着,长得总也见不到头儿,还愈走愈热。
他已脱下了身上旋袄,挂在手臂上,这一肢的末端,还握着羽晨给他的红薯。不能丢,更没心思吃。
“唉。”他叹了口气,把脑后的长发绾到胸前,又伸手去摸后颈,沾了一手的湿汗,“还要多久啊?”
“马上就到了。”
“你老早就这样说!”厉季同抱怨道,看着羽晨的背影,回想这人的长相。发现由于不曾留心细看过,又走了这一会子,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只是他肩上那一件印有金泥的黑色半臂,上面勾连纠缠的如意云纹,在厉季同心头千舒百卷:若是我也有这么一件,定要每日套在身上不可。
忽然,那身形顿住了,双手负在身后,回首笑曰:“到了,你过来看。”
厉季同走上前,站在他身侧,那已是云栈的最高一级。把眼眺望,整个鱼壶洲都览了个大半。
身子正前的天柱山,依旧瞧不见主峰的顶儿。三座副峰则以一条长长的雪线为界,这边是白茫茫的荒原莽山,那边却是一派生机盎然的翠绿。
此刻才明白,这洲为何取名鱼壶。它是对称的蹄铁形,中间凹下去一大块,用沧海洪流填了。巨涛撼摇山岳,碎浪声如狂风穿林,沙鸥翔集,群鱼竞跃。一番景,裹挟着云栈上人的心,尽皆纳入壶底。
“如何?”
“美极。”厉季同看得正失神,突然被羽晨一掌拍在后背心,脚下一个不稳,便从云栈上掉落了下去。
“救命!”他才叫出了声,却又感觉被什么东西承接住了。
“你就不能言语一声再动手?”厉季同一脸愠色的盯着羽晨,“还有之前不是说,这边不能御器飞行的吗?”
“这话你也信?那得没多少人啊。”羽晨笑出了声,操纵着法宝飞行,“我妹妹都比你聪明些。”
几声鹤唳,黑项白羽擦身而过,云雀大胆,飞落肩头把人端量。
层峦叠嶂,郁郁葱葱,山霞披照,氤氲雾暖,催生出朵朵山花烂漫,崖角独秀。
朱楼高台,嵌于山怀,水榭清渠,奇石相衬,勾画这重重宝殿溢彩,满目琳琅。
“眼下分明是冬季,怎么这边却是这个景?跟闯了仙宫似的。”厉季惊叹道,不过这才符合他之前对这座仙山的憧憬。
“我们山主有一件名为曒珠的法宝,喏,就是那个。”羽晨遥指一个凌空转动的大火球,“那玩意儿就跟小太阳似的,把这山中许多楼阁、屋舍,都维持在春天的气候,以便于师兄弟们修行。”
“可是春景虽好,若一直不变,反倒没意思了。”厉季同摇摇头,“况且我听说,修炼玄功的人,要吸纳天地之灵气入体。主修的功法不同,需要的灵气属性不同。”
“桃杏结在夏,霜叶红在秋,梅花香在冬。生灵万物,应运而生,一年四季,时不同,运有别,那些需要秋冬灵气供养之人,如何自处?”
“嗯?你还知道这个?”羽晨减缓飞速,在山麓的一处空地落下,“可我已经答了你一个问题,应当你先回我一个,我再答这个。”
“你说。”
“你是厉槐的儿子吧?”
“……”
落了地,羽晨收了法器,那是一杆长近两丈的漆木大枪,枪头同他的大腿一般粗,别在身后,看起来极为夸张。
“这个给你。”羽晨从怀里摸出一块琥珀样的棱石,两尖八角十二面,里面封着一匹拇指大小的黑马。
厉季同拿在手里横看侧瞅,转了又转:“这个怎么使?”
“拧。”
“哦。”厉季同双手把住两个尖儿,使劲一拧,一束黑光从里面射出。坠落地上,正是他带上山的那匹黑駮。
“这是封妖石,日后你用它去捉野外的妖兽也可,不过需得对方屈服才能封印成功。”
羽晨又为厉季同描述了通往住舍的路线,二人就此别过。
“太阳东升西落,才有了黑夜白日的分别。”厉季同行走在一条绵延小径上,见路旁的植物都蒙上了黄昏颜色,不禁发问,“那曒珠滞空不动,又如何更替昼夜呢?”
昏黄中的静谧,耳边只有自己靴底和路上石子摩擦的声音。三步一抬腿,两步一低头,多亏了道儿边长势疯狂的藤蔓,拦腰绊脚的,让厉季同走路的姿势极富变化。
这片区域位于主峰的山脚,狂藤乱草披覆。初时,植被还在人的胸膛往下,越往里越高,终于没过了厉季同的视线。
此刻他眼底只剩脚边的两溜灌木丛,盘根交错的,稍有空隙,也被折梗败叶塞满。大风刮来,能推着他趋步走,却吹不得内嵌的枝条摇动分毫。
少顷,迎来几抹新的绿色。一棵棵散落的参天巨木入眼,千沟万壑的树皮上布满了一茬又一茬的青苔。厉季同试着把下巴扬到最高,却依旧望不到它们的树冠。
“是这里吗?”他瞧见了门窗,寻见了和自己腰上令牌,轮廓吻合的凹槽,原本没什么好疑虑的。
只是这屋舍竟是建在树干里的吗?在这几十人合抱的大树里?
厉季同推门开,里面窜出一道黑影来,与他撞了个满怀。他纹丝未动,那黑袍人却跌坐地上,他于是伸手去扶。这场景何等熟悉,仿佛就发生在今天早上。
“是你!”厉季同瞪大了眼,想起了今早的事,于是质问道,“你为什么骗我,害我白走许多路。”
“我骗你什么了?”黑袍人不紧不慢站起身,拍去身上尘土,缓缓道:“难道你人现在是不在这儿的?”
他说话虽不利落,言辞却是厉害。双手捧着一盏白纸糊成的莲花灯,默默从厉季同身旁绕过。
厉季同本还要再和他辩上几句,见了灯上白蜡,也就不再言语了。
“能不能把门关上?”屋子里传来一声叫喊。
厉季同带上了门,没有细打量屋内的格局布置,只找了一个空床坐下:去哪里弄一套被褥呢?
“你们的被子和枕头都是从家里带的吗?”厉季同问屋里剩下的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个光头和尚。身下铺了五六张蒲团,有套黄绫的,有漆红的,亦有直接露着草面的。
焚了一篆香,白色的烟幕缭绕,围着小几上的博山炉,散发一股幽幽香气。
他也不在蒲团上打坐,而是侧卧木板上,用拳头杵着颧骨,用手肘支起脑袋。两条大腿好似叉开的剪刀,一脚各踏一个,腰垫一个,余下的空着。
和尚阖着眼,露出微笑,右手持有一串檀木数珠,把手腕搭在腰际,一颗一颗地捻着。
这般姿态,在别人使得,在他就是十分的别扭。首先是他那副极大的骨架,极厚的肉皮,浑像一只筋肉虬结的黑皮水牛卧在那儿。
再者,赤裸的上身更显凶相。鼓胀如小丘一般的肌肉,块块狰狞,左胸下一条触目惊心的长刀疤,裂肌断皮,划至右髂才止。
胸膛上两道文身,都是侧着半张脸的恶煞,左是一个踏风怒虎头,血口獠牙,右文一个缠蛇鬼般若,瞠目焰舌,相对相望,斗胜争强。
良久,无人答话。厉季同自觉尴尬,便举着那个拿了一道儿的红薯,又补了一句:“你们吃地瓜吗?”
“……”
“出去的那个叫什么名字啊?”
“好烦!”另一个人出了声,正是之前叫厉季同关门的那个。这人比那和尚还古怪,他竟躺在了架子床的顶盖上,罩着撒花大红被,面朝墙壁,只留一个后脑勺给人。
他不耐烦地把身子朝前拱了拱,气哄哄地拽好被子,最后干脆把头也蒙上了。
厉季同耸了耸肩,心里一阵无语:这三个,都不大好相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