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历242年3月31日夜渥野贡德)
大巫呼延川顶着凛冽的寒风走向供奉着大神布亚干的帐篷。他弓着腰,一手拉过身上厚厚的毛皮褂子护住身前摇摆不定的灯火。
常言道科尔沁草原的天气犹如古灵精怪的女子,平静时温顺柔和,快乐时积极阳光,气恼时又歇斯底里,呼延川觉得这话说的一点也不错。明明今日白天时还热得叫人连衣服都穿不住,到了晚上却冷得让人恨不得把被子都一并裹在身上。长辈们常说当年武皇帝若是坚持进攻,整片科尔沁草原迟早都得被他攻下。到了后来那个疯狂的家伙退兵,虽然有人说是因为什么“臣子劝谏”的缘故,可老人们相信,这与草原上恶劣的气候总是有些关系的。
掀开厚实的门帘,呼延川掌灯走进了神帐。他缓缓点亮四周的烛台,于是金色的雕像从黑暗中逐渐显现出来,连带着其身后华美的长卷挂画。
挂画上绘制着渥野人广为流传的故事:那是中洲元年前的岁月,名为“喀西”的异族以**统治整片大陆。渥野人的先祖们作为奴隶被驱赶至科尔沁草原开拓土地,却见一望无垠的原野上耸立着巨石堆砌而成的雄都“贡德“。生着狮子头的大神布亚干自其中驾车行出,太阳是他车辇上的光华,月亮则是车辇的挂饰。大神杀死了来到此地的残暴“喀西”,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卑贱奴隶。这群重获自由的人在宴会上纵情歌舞,其中有位满身鞭痕的美丽少女尤其惹人注目——她欢歌曼舞恣意奔放,连衣衫滑落也不在意。大神布亚干满心倾倒于少女,便献上日月车辇作为礼物,迎娶了她做自己的妻子。夫妻二人带领奴隶们在科尔沁草原上努力繁衍生息,这才有了如今的渥野。
呼延川颇有耐心的点燃每一盏烛火,而后缓缓跪倒在堆满祭器的神像面前。不过他没有像以往那般叩首行礼,而是伸出手来,径直探向面前神像的基座。
同样是金色的基座上镌刻着传说中大神所驾驭的车辇。呼延川将手按在那浮雕中车辇的前轮位置,用力一推,整座神像竟然被推离了原来的位置,露出个看似深不见底的洞口来。
“呼。”呼延川盯着那黑漆漆的洞口深吸口气,确认自己端稳了手中的灯火,而后纵身跳了下去。
“嘭!”出乎意料的是,呼延川几乎是刚跳下去便触到了地面。神像缓缓回位,他站直了身子举火四顾,洞口两侧的烛光自行燃起,狭长的巨石走廊向下延伸出去,数不清的阶梯一眼望不到头。
“无论看多少遍都觉得不可思议啊。”呼延川自语一句,快步向下走去。走廊两边的烛台随着他前进的步伐点亮又熄灭,青黑石头堆砌而成的墙壁与台阶上掺杂着斑驳的色彩,在橘色的灯光映照下显得分外诡异。
越往下走,走廊里卷来的寒风便越大,似乎这通道与外界有所连接一般。阵阵低沉的嘶吼声不断从远处传来,呼延川弓身护住灯火,闷头只管往前走。他的脸色并不好看,虽然不愿承认,可每次来到这里时,他都觉得现实中的一切都是那么荒谬。
终于,呼延川走到了通道尽头。挡在他面前的是一扇伤痕累累的青黑色石门,门中央有个浅浅的小口。呼延川从怀里掏出一件精巧的物事来。那是个白玉雕刻而成的狮子头,细看上去似乎与布亚干神像的头部有些相似。他将狮子头小心翼翼地填入门上的小口,一阵机括运转的咔咔声响起,门开了。
“哦哦哦……”震耳欲聋的嘶吼声突然自门后扑面而来,呼延川赶忙蹲身将灯台丢在一旁,以指头用力抵住自己的耳朵。那恐怖的巨响不断传出,震得他的毛皮褂子猎猎作响,之前连寒风吹拂都能抵御的灯火更是瞬间熄灭。诡异的是在烛光消失之后,低头努力与吼声作斗争的呼延川身上竟散发出淡淡的光芒,缓缓照亮了四周。再往他身后看去,走廊两边的墙壁上也开始出现点点微弱的光芒,好似有无数萤火虫依附其上。
很快,吼声减消,无边的黑暗中只剩下低低的喘息声。呼延川直起身子,并没有因为自己发出的光芒而感到惊讶,只是面色复杂的轻声呼唤一句:
“布亚干大神,大巫呼延川来探望您了。”
“禀告老师,术士们都已就位。”
贡德城外的一处高地上,洛子阳尽力控制住寒风中的自己不要发抖。这个年逾花甲的老人有些费力的催马上前,恭敬地向立在高处的主教汇报军情。
夜晚的科尔沁草原寒风刺骨,压得原野上每一株草木都弯了腰。年事已高的洛子阳在仅着一件精制银甲的情况下浑身都在打颤。可看着显得比自己还要苍老的主教带着那个戴面具的神秘人一同顶在战阵前列的高地上任凭寒风吹打,他也只能咬牙强撑——要知道,身份尊贵的主教直到现在都还只穿着那件华美而单薄的灰黑色礼袍。
“知道了。”刺骨的冷风中,主教的面庞却依旧红润。见浑身微颤着的洛子阳准备驱马走开,他微微停顿一下,忽然开口,“子阳,你先待在我身边吧。”
“啊?好,谨遵老师圣意。”洛子阳心底暗自抱怨一句倒霉,低头唤马来到主教身边,鼓足了力气准备抗衡迎面而来的狂风。然而温热的气息从侧面卷来,先前难以忍受的寒意竟很快便荡然无存。他惊讶地看向老师,知道这又是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奇迹。
“赞美圣灵。”洛子阳低声赞颂道。
“呵呵……”一旁的主教笑起来。他举头望月,深红色的瞳孔之中倒映出漫天星辰。
“老朋友,我来救你了。”他低声呢喃。
“大巫呼延川……”黑暗中响起疲惫低沉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些许的讥讽,“我亲爱的孩子。”
呼延川踱步上前,身周的光芒逐步照亮了眼前的景象——生着狮子头的大神布亚干被无数锁链囚禁在青黑色的石柱上,四具铁钩贯穿了他的肩胛与双足;神所剩无几的血液沿着伤口流淌而出,被自石柱上直流而下散发着寒气的冰水冲刷至如蛛网般蔓延开来的水渠之中,向四面八方缓缓流去。
“连发出哪怕一点微光都做不到了吗?”呼延川低头看着脚边流过的混杂着神血却依旧灰暗的浑浊水流,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到悲哀。
“呵呵,如你所见我的孩子。”骨瘦如柴的神明努力抬起头,凌乱的毛发下,那双黯淡的眸子里充斥着仇恨,“现在,我的血连照亮这片狭小的地方都办不到了。”
“我会安排人在这里掌灯的。”呼延川沉默半晌,压住心底不断涌现出的负罪感,终于抬头问道,“那些女人你还满意吗?”
“她们很清楚怎么才能让我产生快感。”神明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无奈,“告诉我,上次服侍我的女人里,又有多少怀上了我的骨肉。”
“只有一个。”呼延川再度低下头,他没有勇气直视大神的眼睛,“顺利的话,那个孩子会是下一任大巫。”
“大巫……”神明很想歇斯底里的狂笑,可发自内心的无力感让他连这一点也做不到。最终他只能依旧讥讽一句,“与现在的我结合生下的孩子,还有能力指引你的族群吗?还配得上大巫这个名号吗?”
又是长久的沉默,呼延川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最终还是大神布亚干打破了僵局:“我的孩子,你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聊天。”
“我感到非常不安。”呼延川也不拐弯抹角,他年轻的脸上眉头微皱,“我体内的血液近日似乎在不断沸腾。据上任大巫所说,他曾经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那正是启国武皇帝决意北伐我等的时候。”
“上任大巫,呼延廷吗……”神明自语道,“那个孩子性格刚强,不来找我询问倒是预料之中。”
“前些日子潇江上起了大雾,那雾气浓得吓人。”呼延川不打算再与大神闲聊些其他的事,于是自顾自的讲述起来,“有不少牧民去了那边看,说是雾气像贡德的城墙一样直直的竖立起来,连一点也不过来。可过了大概五六天,那雾气又突然一股脑的飘到这边,潇江沿岸全被遮住了。”
“最近这几日,靠近潇江的几个部族都没了音信;我派了几个眼神好的猎人骑马出去看,也都没有回来。”呼延川的语气里不可避免的带上了深深的无奈与沮丧,“我只能让其他族群的人都尽快到渥野城来,叫所有军团日夜戒备。这几日的**上大家都在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一句也答不上。”
“浓雾……”神明低头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曾经威严的狮首如今却像个苍老的猫咪一般,健硕的身体更是几乎只剩下巨大的骨架,“是他们吗……”
“嗯?他们?”呼延川听到了大神的自语,闪烁着绝望的眼神中又出现了些许希望,“大神您是否知道些什么?”
“呵呵,我的孩子,我为什么要帮你?“神明不抬头,只是低声发问。
“自然是为了渥野的子民!“呼延川的声调不自觉的高了起来,听闻这句话的他原本心中的负罪感正迅速消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逐渐升起的恼火,“还有这片科尔沁草原!”
“子民?我亲爱的子民们把我囚禁在这里做一只配种的猪猡已经两百多年了。”神明依旧低着头,可谁都能听出他巨大的怨气与仇恨,“渥野和科尔沁草原都不属于我,这个世上我只拥有贡德城。”
“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若是渥野危难,贡德城也会有危险!”
“我亲爱的孩子!”神明忽然抬起头,原本黯淡无光的双眸里充斥着鲜红的色彩,“我的贡德城早就被你们夺去了,现在是渥野人的都城‘贡德’!你滚吧!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你们要遭难了才好,全死光死绝了才好!”
他愤怒的仰天狂呼,巨大的声浪再度激荡开来,石柱上水花四溅。呼延川用力捂住耳朵,眼看着不断有鲜血从神的伤口中流淌而出,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大神百年来永不停歇的奋力怒吼。
“你想靠这种手段了结自己吗?”他边往外退边高声呼喊,尽管声音很快便被巨浪吞噬,“那就继续吧!我会让更多女人过来的,总有人能和你生下一个女子,你的血脉不会断的!”
“你吼叫我就刺聋她们的耳朵!你喜光我偏不给你掌灯!”呼延川同样歇斯底里了,“你等着吧!至少你现在还活着,我不会让你死的!等我们抗过了这次劫难,我会第一时间下来报喜的!”
他合上石门,颇有些狼狈的奔跑着离开了。走廊里的灯台点燃又熄灭,照亮了他因怒火变得狰狞的面庞。
然而年轻的渥野大巫并不知道,就在贡德城外不到一百五十步的地方,他所担忧的“灾祸”早已悄然聚集。守夜的年轻猎手们看不见他们的踪迹,明亮的月光映不出他们的盔甲。在这群人的前列,须发皆白的老人正举头望月,细心感知流动的狂风。
“风向已变。全军听令,进攻!”他振臂高呼。
前列的黑甲士兵们率先出手,无数燃着火焰的利箭破空而出;后方的红袍术士组成奇异的阵型,低头祈祷之间即有风起,裹挟着散发奇异味道的“雨滴”飘扬过去。洛子阳抬头望去,沉睡之中的贡德城上已是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