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曾开封，这间小小的茶汤铺子，却酒香萦绕，皆因桌上放着的这两坛座上客，三杯醉。
座上只有一位素衣俏丫鬟。
俏丫鬟狼吞虎咽地喝尽了一盏茶，喝完扬起脸庞高声道：“好香甜的茶，一点苦味都喝不出来。”
她望着面前空了的茶碗，心里涌起一股愉悦的感情，感叹眼前气象多么美好，来之前所遇到的不愉快之事早已忘得干净。
她坐在这一边喝茶，一边跟小伙计闲聊，自称是住在画舫里，一路陪夫人游湖，路经途岸，特意买了酒来。
小伙计见她桌前茶碗已空，便主动将空碗满上茶水。
所见此茶无色，而扑鼻的茶香温软淳厚，余味缠绕唇齿，连绵不绝，俏丫鬟又好奇地睁大双眼，双手捧着茶碗到鼻尖下，问小伙计：“这究竟是什么好茶？”
伙计乐呵地告诉俏丫鬟说：“此茶叫作观音露，其实啊，就是玉树谷前的一道山坡上，往那几株观音树上打下来的果子。以此就茶水，是侠客州这地方的特产。”
俏丫鬟“哦”了一声，转脸又笑呵呵地捧着喝了。喝完茶，她放下空茶碗，从袖中摸索半天，摸出了几枚钱币，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便提起两坛酒，脚步轻快地走了。
她虽然告诉茶铺伙计是从外地来的，可见她这一路，目不斜视，步伐从容，显然对此地极其熟稔。
俏丫鬟身后，却尾随着三个贼头贼脑的流氓。
这仨是早惦记上她手里的这两坛酒了。
念及他们小老大去了小重山，说是为遇故人，参加什么英雄会。待老大在小重山热闹一圈回来，却没有酒能喝一盅，那怎么行。
说起这家卖酒的店，真是有够冤家路窄的，他们正好跟店里一位说书人有些小过节，哪敢再进去招惹啊，厚着脸皮躲在墙角根下，闻着店里的酒香解馋。
有心人天不负，可算是让他们等到了机会。
这大早上来买酒的小丫鬟，一副饱受饥荒的身段模样，别说风一吹就倒，看她有这两步都踉跄。
此时不抢，更待何时？
鬼鬼祟祟三道影子，一直跟在俏丫鬟身后。
寒天里的日光越发强烈，三人走得口干舌燥，脑子里像是钻进了蝴蝶，蝴蝶煽动着翅膀，嗡嗡作响。但他们决心已定，誓要抢夺俏丫鬟手里的酒坛，不知不觉地跟了老远一大截路，竟然走到了一座山峰下。
抬头望去，山崖之巅云烟似海，青峰绝壁，恍无人烟。三人相互对望一眼，心里都诧异如何走到这里来了。
时不与我，机会难再得，趁那俏丫鬟停步在不远处歇脚的时候，趁其不备，扑上去抢！
那三人稍微合计了一番，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决定之后，一人利索转身，撩起袖子做准备。
“见鬼！”他惊声叫唤道。
一丛一丛绿色枝条如一双双鬼手往地底下伸出来。
三人被裹狭在中间。
“怕什么，这玩意儿不就是柳絮么？”这人一边说，一边出手将柳枝往旁边拨去。
这一掀开，透出一煞碧青的天光，清晰可见，在他们眼前一只比人还大的黑壳虫藏在柳树的后面。
一顿吱哇乱叫，使得周围围裹而来的柳条唰唰地摇晃。
这才惊觉，眼前身后都没了退路。
正急得在原地团团打转的时候，又一个流氓不死心地要寻找出一条出路，他壮胆地往前靠，手指轻轻地掐起一枝细细的柳枝，再往旁边摊，一人惨叫，猛地往后一跃。
又是一连串惨呼，这三人脚下，在你踩我、我踩你的混乱中，扭打成一团，摔在了地上。
那掀开的柳枝下，露出无数的枝条搅在一起，而一只漆黑狭长的触角牢牢地扒在一片碧油油的柳叶上。
流氓们都抱着头坐在地上，再不敢去碰那些枝条。谁也不知道眼前之物是如何发生的，唯一能作的解释，大概是平日里坏事做多了，终于来了现实报。柳树枝一定是从地底下爬上来的无常锁，专门来索他们三人的性命！
头顶上又传来嗡嗡的声音，他们早已吓破胆，谁都不敢去瞧，只恨不得把脑袋往土里种。
嗡嗡的声音在头顶盘旋，越听越细致明白，这是人在说话的声音。
说话的不只一个人。
是有一群人在争辩什么事情，有两人的声音越发突出，还起了争执，质问对方，为什么要砍人的……
头？
又说衣服弄脏了，喊着要人赔。
又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参合进来劝架。
你说你的，他说他的，完全不知所云，又像是人声，又像是虫在嗡嗡叫。
那困在柳条中的流氓们正琢磨听到的那句砍下了谁的头，想再听清楚一些，一起身遍一屁股坐了回去，脑袋里像钻进了千万只蝴蝶，除了听见蝴蝶煽动翅膀的声音，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千枝万叶的掩映下，三人的身影褪作了画。若还能够想象，就将一切搬在一张薄薄的纸卷上，纸上空明，满目的柳枝皆化身为雨，无数的雨线，模糊了画面。
来不及判断真伪，纸面沙沙作响，作画的人笔尖犹豫，柳叶缠绕难分难解，强行将人推出画中意。
“没有了，没有了，都消失了！”一人激动地嚷道，其余二人都一屁股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们还在青峰山崖下。山崖巍峨耸立，却似被皑皑白雪覆盖。分明是那座山峰，却又不似。
雪山上有一片黑影，忽地，那黑影又跌落到了山崖下。
都道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一睁眼，那黑影飘得高了些，挂在山尖一角。
黑影一跳一纵间已是十丈有余，飘在半山腰时，见那黑影越发似人的身形。
流氓们头皮都在发麻，好在周围没有了柳枝阻隔，立刻就想到快跑！
来这之初打算抢酒的主意，早已抛到九霄以外。
三人都拿出全部的气力，沿途狂奔，跑着跑着，就跑散了，腿脚好的理所当然跑在最前面，腿脚差的甩在身后，不知去向。
忽起大风，近似往头发梢荡过去！啪地一声，一阵大风猛地刮过，打在最前头那人的后脑勺上，那人脑袋往前一送，猛地朝前扎去，面庞砸进土里，摔的是一脸狗啃泥，咚地，又从天而落下一件物什。
一坨烂肉刚好砸在了他的鼻尖。
他惊吓中，用手去扯下挂在鼻子上的烂肉，摊开手掌一瞧，看见的却是一双血肉模糊的眼睛。
黑影蔽日，大有不详。
流氓颤抖着扬起脑袋，黑影俯瞰他头上，一声枭叫，一只黑色的鸟撑开了翅膀，锋利的嘴凿进他的前额。
鲜血直淌，沿着他的衣襟灌进去。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呼，便觉身体离了地。
真想就这么晕死过去，凌冽的冬风又将他打醒。
他现在悬在空中，那黑色的鸟正抓着他往天上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