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丽质见程处弼不经自己允许,自作主张邀请外人,心里不喜,俏脸一沉转到一边。
长孙冲知她不快,连忙向程处弼使眼色,但程处弼兴致正高,全然没悟到长孙冲的意思。
过不多时,店伴领着张九上得二楼,程处弼还未开口,张九已向他行了大礼,口里称道:“张九见过少郎君”
程处弼本就是豪爽之人,与那礼节本不看重,又兼之公主就在身边,君臣有别,忙侧开身子避了张九,疑惑道:“怎么,好汉认得我么?”
张九道:“我是忠武大将军随从亲兵,去年随将军进京述职,在国公府,见过少郎君一面”
程处弼心里一喜,忠武将军程处默正是卢国公程知节长子,贞观四年,大将军李靖奇袭**厥,于阴山大胜。到贞观五年二月,李靖生擒劼利可汗返回长安,留程处默守定襄城。时已年余,李世民念其有功,封忠武将军,官正四品。
程处弼生性豪爽,从来不拘上下礼法,此时知张九是自己兄长亲兵,更觉亲切,忙请张九一同入席。那雅间拢有五张矮几,此时尚有两席空着,程处弼将自己席上酒菜分出大半,置与张九席上。
张九依言入座,李丽质心里不喜更甚,咋声道:“既是程大郎随从,你不在定襄候军,又何故到此地卖武,赚取钱财”
张九闻言,目光撇去,他虽不认李丽质身份,但听她称程处默为大郎,心中一凛,恭谨回道:“我因年迈,血勇之气不再,去年随忠武将军返京时,已辞去了军中职务”
李丽质斜眼看他,怒道:“甚么血勇之气不在,分明是你贪生怕死”
张九道:“回大娘子话,我贪是贪,却不是贪生,却是贪另外一件东西.”
李丽质见他自认其罪,暗道自己圣明,问道:“贪甚么?”
张九道:“我贪的是中国百姓人人自安,个个欣喜,家家长福。我似大娘子这般年纪时,天下百姓个个衣无布,食无粮。我为求一顿饱饭,十六岁入伍,半生戎马,过的也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一直等到去年回京时,才知道:如今天下百姓们个个知足自满,家家有福有寿,如此一来,心满意足。回了中国,见识了明君仁政,百姓生活康乐,便再也兴不起厮杀的心思了”他是军伍中人,不识甚么文词风雅,一番话说的也是颠七倒八,情义虽真,用词可就不大合理了。
李丽质自幼锦衣玉食,民间疾苦虽听人说起过一些,但知之终究不深。张九一番话,只听懂了三四成,倒把张九夸赞自己父亲的话听明白了,顿时不快化成了满心欢喜,道:“那是自然,你眼光倒好。”言语间,已无先前那般愠色。
长孙冲知她无言以对,还要作势,只觉好笑,道:“此话有理,请饮一杯”
说完,替张九也斟满了一杯酒,四人一齐喝下。
长孙冲本就对张九十分佩服,不过碍于李丽质不快,才没有开口相邀,此时见李丽质兴头正好,借机道:“张好汉莫拘谨,说一些定襄城的趣事与我们听。”
张九对二人又行了礼,道:“公子说笑了,定襄城每日里军报不断,打打杀杀,哪有甚么趣事了”
李丽质不解,问道:“怎会每日打打杀杀,定襄有忠武将军镇守,怎么突厥又敢来夺城?”
张九道:“是攻打,也不是攻打,怎生说来,是……他‘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良久才道:“是想打又不能打,不能打又要打”
李丽质听他说的有趣,追问道:“这又是为甚?,想打为何又不能打?不能打为何又要打?”
张九沉吟一下,尔后道:“这个嘛,是因为定襄乃是苦寒之地,一入秋天,茫茫一片皆是大雪。天寒地冻,那里又无田地,每到秋冬,城外的突厥人都要杀马杀牛过冬,但牛马终究有数,纵使再多,也禁不住所有人都来吃。定襄城富裕,家家户户都屯有粮食,突厥人没有一天不想来抢一些,只不过打不过而已,所以就想打又不能打,不能打又要打啦”
他这翻话虽还是有些颠倒,总是调理清晰了些。
长孙冲听一半,猜一半,很快领悟了其中的意思,谓两人道:“不错,不错,我也听家父说起过,只不过嘛,你只说对了一半。这不能打又要打,却是另外一番解释。”
李丽质道:“怎生解释?”
长孙冲道:“就如张好汉所说,那漠北人人都要吃牛羊,整整一个冬天,一来没有那多牛羊让他们吃,二来嘛,就是人口太多,来攻城,如果能抢到一些粮食自然好,若抢不到,就权当是消减一些人口,等突厥的人少了,每个人分到的口粮自然就多了,这便是‘想打又不能打’‘不能打又要打’了”
张九连忙道:“对对对,正是这道理,以前忠武将军说与我听时,也是这般说法。”
李丽质初听还觉有趣,此时听闻突厥人要变着法来杀自己同胞过冬时,心中又不由不忍,不再搭话。
长孙冲最明她心思,知她善心又起,忙道:“哎呀,别说了,别说了,眼下扬州就要举办文会,说这些有些不合适啦”
程处弼接下话头道:“也是,中秋文会是文坛盛举,再说这些可有些伤风气啦。”紧着又向张九问道:“你去不去瞧那扬州文会?”
张九道:“少郎君羞煞我了,我大字不识几个,怎么敢去瞧那热闹”
程处弼道:“能认能读不能通,那便与不能认也没甚么区别,我字倒是认得几个,要说作诗写文章嘛,却不是我的本事啦,你也去,权当看个热闹。”
张九本还欲推辞,苦与口才不佳,只能应允。
长孙冲道:“这便是了,我听说射阳县伯有一子,有扬州第一神通的名声,到时候还要你指引一下,看看扬州第一神通的风采如何。”
李丽质闻言,心里暗啐,她平生所见聪明才智最佳的人,便是皇妹李明达,其天资之丰,无人再出其右。此时听那‘扬州第一神通’的名号,只觉得内心不屑的厉害。
她是少女心性,心思从来藏不住的。更兼之出身高贵,多少有些任性,平素里迁怪别人的习惯有,自省的习惯却没有。不由道:“呿,甚么神童,正好我也听听,怎么个第一法。”
张九道:“那陈都灵名声在外,我也是听过一些的,听说他三岁熟千字通经义,五岁便能命题成诗,是一等一的聪明人物”
程处弼哈哈大笑,道:“三岁通经义?,只怕不是真个,不过熟千字和作诗,我倒是有几分相信。”
李丽质也嗤笑道:“什么三岁五岁,都是人传赞出来罢了,三五岁孩提,蒙学都吃不透,还谈甚么通经义?”
张九道:“我一个粗人,作诗通经义甚么,那是不懂的,便是听过陈都灵的诗句,也是记不住。不过陈县伯家里有一件怪事,想来少郎君会喜欢听。”
程处弼问;“甚么怪事?”
张九笑道:“陈县伯府上,有一处大院,大院自西向东一共有三颗槐树。前两颗槐树种时,枝繁叶茂,长势喜人,不过过得几年,那两颗槐树皆枝叶掉落,生机不足。只有那最东边那棵槐树,种时只有光杆杆一支,却十分耐长,几年后,竟长的十分粗壮,枝叶遮蔽了整个院子,尤其还有一支,竟向西伸出了墙。”
程处弼与长孙冲听他说时,脸色都大变,相互对了一眼。
张九续道:“说怪也不怪,那水土都是一样的水土,槐树也是一样的槐树,为何有这般怪事。”
张九说完,巴巴看着程处弼,恰逢一酒肆店伴托着菜盘,从他身边经过,神秘兮兮地道:“张爷,可不敢瞎说,这当中可是有说法哩。”
李丽质听得有趣,疑声向那店伴问道:“哦?甚么说法?”
店伴瞧了一眼在席四人,又悄悄环顾了一周,低声道:“小的可听说,那三颗槐树便是陈县伯府上三位公子的命格,前两颗槐树命格不佳,只第三颗枝繁叶茂遮蔽庭院,有富贵荣华,满庭光耀的福气。”
“哈”李丽质轻笑了一声,紧着不屑道:“这定是风水术士之流的言论,甚么光耀门楣,遮庭华盖,你且说说,那陈三郎有甚么福气。”
店伴见李丽质三人衣着贵丽,知必是贵人,不敢得罪,忙道:“回这位大娘子话,那第三颗槐树初中时病泱泱的,便是说陈三郎少年磨难。而后长势喜人,蓬勃青葱,寓意三郎福气在后。至于是甚么福气嘛”店伴说到‘福气’二字时,语调忽然转低,朝四周又看一遍,才道:“那向西伸出墙院的一枝,有人说,陈三公子将来可要入皇家宗庙的。”
店伴悄声话音刚落,只听‘呯’一声,李丽质突然将手边的酒杯狠狠摔在楼板上,怒道:“胡言乱语,我可没听说过,槐树还能隐射人运,你去将那谣传之人唤来,我亲自问他。”
她出生皇室,贵为公主,自觉高人一等,此时乍听有外臣要入皇室,与自己平起平座,登时怒火冲头,恨不得将那谣传之人狠狠打一顿才好。
店伴见她这般怒恨,知是自己言语得罪了客人,连打揖赔礼。
长孙冲一征,心想;“丽质性子有些骄纵,喜怒无常,这下只怕要连陈三郎也记恨上了”他知酒保店伴常在酒肆中听人杂谈,多少有些喜欢碎嘴,不过最初谣传之人如何能找得到,当下喝退了店伴,又对李丽质道:“不过是一些风水先生传口,意在赚人钱财罢了,当不得真个。”
李丽质听他劝谏,怒气才稍减了些,不过一双妙眸却再也不朝张九看一眼了。
便在这时!
忽然于昼市上锣鼓齐鸣,伴着马蹄声,呼呼喝喝嘈杂声起。过不多时,锣儿声鼓儿声马儿声又忽然消失,四下安静,便如无人。
只见一小斯装扮的汉子从楼梯口处折出来,正是程处弼差遣的那名酒保。
“三位….四位爷,刺史郎君和陈县伯来了,正在楼下候着”店伴喘着粗气,小心的说道,生怕得罪了人。
李丽质道:“来便来了,还要本宫迎接么?”她心里正有怒气,言语不善,紧着又向他问道:“来人中,可有那个甚么扬州第一神童陈都灵?”
店伴听他自称‘本宫’,只吓得颤颤巍巍,至于李丽质提问,虽听见了,却不敢作答。等李丽质问第二遍,才道:“回娘……娘娘话,小人不识陈县伯三郎。随侯大人一齐来的,有四个年轻郎君,想必陈三郎也…….”他生平所见,不是一些农家子弟,便是来往的商客,李丽质稍露身份,只吓得他魂不附体,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与李丽质所问,又不敢保证作答了。
李丽质道:“算了,侯伯伯有功于国,不便怠慢。那个第一神通,且让他做几天,等中秋文会一开始,十道才子都聚于扬州,本宫要拆穿他也不难,你前头引路巴。”
店伴闻言如蒙大赦,慌忙在前头引路。
张九此时方知李丽质公主身份,虽不似店伴那般拘谨,心里总也有些忐忑,见程处弼已随着离席,小声问道:“少郎君,我……”
程处弼知他心思,爽朗笑道:“无妨,你一起来便是。”说着四人一齐随着店伴下楼。
待下得楼来,只见酒肆正门处人停声,马束蹄,各个严谨。
有二十来个身着礼服的仆从,打着‘右卫’,‘潞公’,两杆大旗,排成两排,正神态恭谨站在门外。
酒肆老板正哈着腰,侧立在一紫一红,两个身着朝服的人身边,眼神不时朝李丽质三人偷瞄,不敢正眼看。
这二人正是扬州刺史侯君集和射阳县伯陈寿。侯君集是开国功臣,身着紫色官袍,乃三品大员,一张脸方方正正,极具威严。
陈寿身着绯红色官府,较侯君集略显偏瘦,个子却比侯君集高,长脸浓眉,倒也十分耐看。
在两人身后,还有四个少年,正是二人子嗣。左边三人皆是十七八岁,只右首一人年纪偏小,约摸十来岁上下。
原来在那店伴传信去时,侯君集与陈寿正在商议修造龙母庙具宜,乍听公主驾到,急急忙忙前来接驾。慌忙中,来不及通会其他官员,只带领了各自子嗣前来。
大唐风气开明,已无魏晋时那般重视礼节,李丽质见接驾依仗,亦不觉欠妥
见了公主当面,侯君集和陈寿领着众人一齐朝她行礼,口中山呼‘公主娘娘,千岁金安’。
李丽质知侯君集是一方大员,向来得李世民器重,倒也没有托份,朝侯君集还了半礼,紧着让众人一齐免了礼。才道:“侯伯伯无须多礼,丽质此次南下扬州,一不奉父皇之命,二无公务在身,不过来瞧一瞧南国学子风貌而已,侯伯伯见我,如见内侄,哪里用的着这么多礼数”
她出生显贵,自小接触的便是这御下之术,本来她与侯君集,有君臣之分,却自降身份称呼侯君集为‘伯伯’,自有代父慰问,以彰君恩的方便,也是心思玲珑的人物。
侯君集何等人物,听她说话便知她心意,不由笑道:“区区之士,能得陛下偶然念起,已是大恩荣宠,门楣光耀啦,公主金口下,这‘皇亲国戚’的称号可不敢当。”
李丽质道:“当得当得,丽质幼时,还常与守志哥哥一起耍子了。”
侯君集叹道:“哎,往年在长安,臣每日都能与陛下相见,从臣外调扬州任太守以来,想见陛下一面,当真也太难得。”言语之中,不乏有迁官入京的心思。
李丽质虽不问朝政,李世民心思总还是懂的,侯君集高官外放,大有安国之效,遂装作听不懂侯君集话中含义,道一句“丽质在长安时,也常听父皇念及侯伯伯,说侯伯伯任扬州太守以来,兢兢业业,向为四方表率。”堵住侯君集后话。
侯君集那能听不出其中含义,心底不免有些失望。干笑几声问道:“臣听闻,魏王也要领关内道学子南下扬州,亲自主持文会,公主为何不与魏王同来”
李丽质娇声道:“皇兄每天在洛阳宫设宴款待关内道才子,也不知道他几时南下,丽质等不及,便偷偷先来啦。等皇兄到了扬州,定会责骂与我,到时候,还要请侯伯伯做个庇护哩。”
侯君集大笑道:“魏王贤明传天下,公主与魏王乃一胞之亲,魏王宠殿下还来不及,怎舍得骂一句。”
李丽质打趣道:“听侯伯伯口气,大有要袖手旁观的意思”她与侯君集你一句我一句,皆是寒暄之词。她少女心思,素来不喜朝中交际,只想快快结束。说话之时,看了一眼侯君集身边的陈寿,马上道:“本宫只顾与侯伯伯说话,怠慢了陈县伯,还望陈县伯莫怪。”
陈寿又朝李丽质行礼,道:“臣不敢,殿下与侯大人聊叙京城之事,臣听来有趣的紧呢”
李丽质道:“陈县伯去年治水,现又身负督造龙母庙要职,皆有体君之功。本宫年幼,若真有怠慢之处,也请陈县伯包含。”
她第一次说‘请莫怪’第二次又说‘请包含’,听着似乎客气得紧,但语气已没有与候君集说话时亲切了。在场众人都知道原因,却也不放在心上。
原来陈寿本来是隋末时杜伏威养子,降唐后因不屈辅公拓兵变,被封为射阳县男,值去年淮南道大水,才晋升射阳县伯,虽有爵位,却无实权。不过他为人坦荡直率,自知降臣身份,若无大功,必不得李世民重用。是以陈寿听了她这生分语气,也不失落,仍抬手道:“公主过赞,陈寿愧不敢居。”
李丽质道:“本宫初下扬州,就听说陈县伯有三子,皆为江南名士,尤其是陈三郎,有扬州第一神通的名声,怎么不予本宫引见?”她说话时,眼睛朝侯君集与陈寿身后四名少年看去。
二人身后,四个少年并排着站立,左首一人约莫十**岁年纪,身材高壮,模样英俊,李丽质认得他便是侯君集之子侯守志。
其余三人,年纪相差颇大,模样倒有三四分相似,左边两个年纪和侯守志相差不大,衣束工整,见公主眼光瞧向自己,神色上稍有不安。只最右边一个孩童,看模样不过十岁左右,却有十分气度。一身白色文袍,作个文人装扮。明明不到束发年纪,偏用一只玉钗将头发束在脑后,五官清秀,一双眼珠,透露着灵气,瞳仁黑白分明,目不斜视,神色如常,反倒不似两位兄长那般拘谨。
李丽质看到那少年,不由想起自己皇妹李明达,也是一般的聪明劲,暗地里将两人做着比较。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