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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雪清明录之春冈遗事

作者:兔子在齐闻韶 | 分类:历史架空 | 字数:0

书名:理雪清明录之春冈遗事 作者:兔子在齐闻韶 字数:4.7千字 更新时间:05-17 22:55

风炉顶上缭绕的云雾飘着绿茶的清香,铫子的轻微律动,伴着里头汩汩沸腾的水,翻滚的碎茶叶与泉涌的气雾而仿似一曲清丽雅致的音乐,曲高而和寡。带着一丝清晨露水气息的微风吹进了红漆木的窗子,拂动了书生衣襟领袖,拂乱了书生长**巾,那杆挥洒了一身解数而分了岔的羊毫笔被搁在山字笔架上,只在方才剪裁好的绢丝扇面之上留下了那混合着茶青味的墨香山水。

白文寒离开画案,去浸湿了风炉旁边的抹布,随即拿它来提起那铫子,将煮好的茶汤注入白瓷茶碗当中,然后便把铫子放在一旁。文寒将茶盏捧到嘴边,轻轻吐气,在一吹一吸间漫品这茶里的幽香,吹得温了便将茶汤与碎叶一并吃进了嘴里,细嚼慢咽,唇齿留香。

在画案上躺着的,是一幅绘着苏子泛舟赤壁图的绢丝折叠扇扇面,侧见“清风明月无尽藏也”之题字与“寒藏轩”朱砂刻章。在扇面的旁边,搁着一柄湘妃竹扇骨,泪点斑斑,如慕如诉。

“二哥儿,”门外小厮过来唤他,道,“外边儿有人找你。”

“这一大清早的,谁来找我?”文寒面如冰霜,既没有欢迎的意思,也没有厌恶。

“是个生人,身材比哥儿壮些,年纪看起来三十来岁,自称是姓颜,叫做、叫做诚……”

从大门口走到二哥儿的书斋这么一段路,他竟就把名字给忘了。

“诚翰。”文寒依然面不改色,目光仍在画案上,讲话的声音也很轻。

“对对对,要把颜官人请进来吗?”

不动声色地思虑了须臾,文寒才抬眼说道:“不必了,我出去。”继而他便站起身,收拾了一下桌面,方抬脚出门。

“冷山贤弟!”

远远地便听见一个久违的声音,文寒睁大眼看去,这人端立于门侧,一袭青衣,噙齿戴发,目若悬珠,正是阔别经年的故友颜诚翰,虽涨了些年岁,却愈加龙姿凤表,不减当年。

“长羽师兄。”文寒的眉眼间流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久违。”他拱着手,浅浅鞠躬。

诚翰亦作揖,“端午安康。数年不见,冷山贤弟好似更瘦了。”

“师兄说笑了,我成日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又不像师兄贵人事忙,哪里见得就瘦了。”

“天底下难得是久别重逢,不请愚兄进去坐坐、喝口酒么?”诚翰打趣道。

“屋里清寂无聊,雪洞一般,不如我带长羽兄去个好地方。”重逢的喜悦,让方才如冰霜一样的文寒开始有了笑颜,话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如此再好不过。”

“二哥儿可是要同这位官人去看龙舟么?外面天气颇热的,带了伞再出门去罢。”门口的小厮说着,便递来一柄淡黄色的油纸伞。

“不必了,”文寒道,“师兄请。”

才不到巳时,却见远近人家都早已升起了袅袅炊烟,夹杂着荷叶的气味,各户门上挂的蒲龙艾虎,也飘着幽微的清香。端阳时节的春冈县城,晴翠接天,一派旖旎风光。枣花庵的几个小尼正在碧峰亭给行人沐兰汤,春归巷的几个垂髫小童,额头上点着雄黄,手臂上系着五色缕,在巷尾嬉嬉笑笑地斗着草,看见文寒他们路过,便更是欢呼雀跃,一口一个“二哥哥”地喊着,竟把手里的车前草也都抛将出去,车轱辘似的奔到他跟前,抱住他的大腿。

“二哥哥,你会斗草吗,来同我一战!”

“二哥哥,好久都没看见你了!你在家里忙着念书吗?”

“二哥哥,今天又做了什么新的扇子?我要看!”

“二哥哥,这位大叔是你的朋友吗?”

“呆子,肯定是二哥哥的亲戚吧。”

“叔叔好!”

“叔叔好!”……

文寒见被这群小孩子缠住,也奈何不得,便蹲**来同他们说:“哥哥今天有要紧的事儿,改天再同你们顽儿,好吗?”平日里皆冷若冰霜的文寒,在稚童前面变得些许温暖起来。

“好!”小孩儿们异口同声地应道。

“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一个顽童好奇问道。

“你们在学塾里可都有认真读书吗?”

“有!”

“那你们且背一首《周南·关雎》来,我便相信你们都有认真读书。”

这群上房揭瓦,桀骜不驯的小孩儿们却独独对文寒千依百顺,让他们背诗,便立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乱哄哄地背了一通。

“不错,二哥哥下回给你们买蜜饯吃,去顽儿罢。”

话音刚落,小孩儿们便一哄而散,又回到刚才那里去斗草顽。

“想不到你跟这些小孩儿们的关系那么好。”颜诚翰赞许道。

文寒抿嘴一笑,“以前念书备考的时候,没有什么顽伴,念的是私塾,大哥哥又在外边儿当官,我实在憋闷得慌,便跑出来找街口这些小孩儿顽。我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听我的。”

“你懂得小孩儿们的心思,那些书塾里的大先生,几个能有你这本事?”师兄说着,忽而又皱起了眉,“不过,听你话里的意思,你不打算科考了?”

文寒也知道他能听出自己的意思,亦毫不掩饰,直截了当地应了一声“是”。

“何为如此灰心丧气?冷山贤弟,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一生考到满头白发才登了科的,你岂能不知?哪怕这一次名落了孙山,卷土重来也不过蛰伏三年,况且以你之才学,要考中必定不难,何必枉费了十年寒窗?”

“我并非灰心丧气,只是这几年经历了一些事,想明白了。”

“看得出来,曾经你白冷山最是热心快肠,豪情万丈的那一个,大家都说你是‘人不若其名’,而今你却如寒玉一般,性情竟大变了,想必是经历了一些事。如果你不愿提及,自然也无妨。只是,”诚翰道,“你想明白了什么?”

“到了。”文寒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带着他来到了一个铺子里。

师兄抬头一望,牌匾上写着“寒藏轩”赫赫三枚大字,再低头看到铺子里头,一张梨花木长桌,再两个水曲柳木陈列柜,就是全部的陈设。门的两边各有一扇雕花柚木朱纱窗,透着淳风和畅,虽然朴素,整个铺子看起来却阳光暖煦,典丽清幽。

“二哥儿,来了。”那掌柜的同他招呼道,“今儿一早对门儿糖水铺的李大婶就给咱们送了一筐猪肉粽子来,可好吃了,哥儿要不要尝一下?”

“我若是没来,你便是吃光了,必不告诉我了罢。”文寒回头望望斜对面的糖水铺,发现那李大婶也刚好看见了他,笑靥如花的,便也朝她礼貌颔首。

“这可折煞小的了,我哪儿敢呢?”

“长羽师兄,怎样?”文寒看向颜诚翰,“我开的铺子。”

他于是仔细端详起那张梨花木长桌上摆着的许多各不相同的画扇,有绘着岳王怒发冲冠图的凤眼竹折扇,佩着雀鸟纹翡翠玉扇坠,有绘着山居秋暝图的紫檀木折扇,佩着十字结流苏玉扇坠,也有绘着寒梅傲雪图的玉竹绫罗纨扇,佩着锦红流苏扇坠,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诚翰这才明白过来,文寒为什么要带他到这个地方。

“这些,都是你独个儿做的?”

“对,我也没别的本事,唯独钟情于画扇罢了。你可有瞧上眼的?且拿去。”文寒说着,随意扫了几眼,便拿起一柄木折扇,“我看这‘山居秋暝图’好,作的时候并不刻意,如今看来,竟仿佛专为长羽兄所作的一般。‘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疏淡清雅,静穆幽深,岂不与你相适?”

“冷山贤弟知我也,”诚翰接过扇子,上下端量了一番,亦喜不自胜,“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不必客气,走罢,再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哥儿慢走。”

“师兄方才问我,想明白了什么。其实也无甚特别,只是胸怀沧海,不是非要入仕为官不可,比起摧眉折腰,看人眼色,倒不如做个自在快活人,浅斟低唱,再泼墨画出个纸上江湖,更适合我。”文寒一面走着路,一面思忖了良久以后,才如此说道。其实他的心里还藏着更深的秘密,只是不愿提及,那段经历犹如一片逆鳞,哪怕回忆须臾,都足令他痛如刀割。

“要走仕途,有时是免不了要低颜色,但若说总是摧眉折腰,也大不至于。更何况你我都在宋提刑面前立过誓,要为天下苍生洗冤雪枉,难道你忘了?”

“我没忘,”文寒的脸色稍稍沉了一些,“只是办不到。”

“力不足者,中道而废!贤弟莫心急,你才年方弱冠,以后长途漫漫,总有作为之日。如果因为一朝失意,便给自己斩断了后面的希望,人生哪能有所建树啊?而今你便是那‘为长者折枝’者,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正该重振旗鼓。切勿一步踏错,辜负终身。”

这如个“老学究”一般的状元颜诚翰果真是比当年丝毫未变,老成持重,又好为人师,孜孜不倦,本是极好的性子,却偏偏是那马球、蹴鞠、射猎、琴棋都一概不沾的人,玩意儿竟独好焚香点茶,无趣至极,除了我,有谁愿意同他当兄弟!文寒心里这般想着,嘴角又不禁泛起一丝笑意,“长羽兄言重了。你看我如今经营着画扇铺子,并非无所事事,又赚得好个悠游自在。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此间之乐也,岂有更甚于此哉?”

“范文正公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我皆是宋提刑的弟子,更是重任在肩。我们为官断然不是为了浮名,而为心中正道,更为了我朝泱泱万民那。”诚翰道,“愚兄话已至此,只希望你要真真切切想明白了才好。”

“愚弟自当谨记在心。”文寒道,“不说我了,讲讲师兄你罢。你公事繁忙,此番过来找我,应该不只是喝茶叙旧这么简单。诶、到了,我们坐下喝口茶再说。”

“知春楼茶馆?”诚翰念了一遍大门招牌上的字。这是一幢近百尺高的三层建筑,四根黄花梨木巨柱扛起门楣,楼上雕栏玉砌,飞檐斗拱,一眼之内竟难以收尽这景色万千。

“此处的玉露、毛尖、云雾诸茶俱是鄂州一绝,且今日端阳斗茶会,必拿出最上好的新茶来会客,你我今日过来,正是时候。这茶馆很大,后面还有绘春楼戏台,以及瓦肆之类的,紧挨着的还有一个花台蹴鞠场……”

“蹴鞠场?在小县城竟还有一个蹴鞠场?”

“对。据说这都是一位张员外开的,几乎上百亩地大小。”

“如此说来,这张员外似乎大不简单。”诚翰笑道。

“大富商不都如此么。”

“这茶馆看起来倒还没什么年头,也就一年、两年的模样,很新净。”

“后边的绘春楼戏台倒是有些年头了,我年少时候也常去的,只是近年易了主,又翻新了一番。但这茶馆,还有其他的楼台,都是两年前才有的。说起来,那时我尚在临安府,并没有看着它们如何建起来,但回来以后这茶馆什么的便已经在了。”文寒带着诚翰走上楼,找了个靠窗的风水宝地,前面倚着春台大街,车水马龙,背面靠着绘春楼戏台,戏腔咿呀。坐下以后,他便招呼了店伙计来,点了一道玉露茶和几款小点心。

“我方才想了一想,”文寒碾茶过罗之后,将筛出来的细腻茶粉放入温好的茶盏中,“长羽兄此番来春冈,是为了复检吧?什么案子?”

“那我便开门见山了。”诚翰一面驾轻就熟地用茶筅调着膏,一面看着文寒问道,“城西郊千树山的无名尸骨,你可曾听说?”

文寒摇摇头,继续埋头点他的茶,“好些日子都没出门了,不过似乎曾听见底下的人议论过什么尸骨的,我当时只以为他们讲鬼故事呢,如今想来应该就是你说的案子。”

“必须要知道死者的相貌,案子才好查下去。凭借颅骨画出人像,你能不能办到?”

文寒怔了一下,“雪泥乡有一位祁仲贤老先生,听闻他年轻时就曾以颅骨画像的法子破过案,找他再合适不过呀。”话音才落,他又转念一想,觉得春冈县的知县老爷总不能连祁老先生这位闻名遐迩的大乡贤都不认得,如今转而将此重任托给了自己,必然有不得已的缘由。“衙门的人,请不动祁老先生?”

“对。”诚翰点头。

“詹大人在此地当了二十余年的知县老爷,虽不说政绩斐然,但也算得上德高望重,如果祁老先生连他的面子都不看,估计没有人请得动了。”文寒缓缓注水,熟练地击拂着茶汤,直到看见泛起的茶沫咬盏,他才欣然搁下茶筅,“长羽兄,你看我点茶的手艺比你如何?”

颜诚翰却笑了笑,“自打你我相识到今日,这还是我头一回见你做茶。怎的,戒酒了?”

“戒倒是没有刻意戒去,只是少吃酒了,吃酒也不快活,便学学师兄这般焚香点茶,做些骚客雅士的玩意儿。”

“想学点茶,就瞧着。”诚翰轻描淡写地说着,手里却巧妙变化,打出了一盏“茶山水”来,恍如岱宗巍峨,云雾缭绕,又似鱼龙曼衍,莫测神奇。

“一直以为这烧香做茶最是枯燥乏味,原来你之茶道却如此精深,这知春楼的‘茶百戏’亦不过如此,文寒甘拜下风。”

“任何一样枯燥乏味的事情若能做精、做透,皆能别开生面,变成另一番说法。验尸如此,点茶如此,作画亦是如此。愚兄不懂得作画,只好在这点茶上卖弄卖弄罢了。”

文寒会心一笑,颅骨画像的重任到底是要交到自己肩上的。

“既是如此,那便明日提‘头’来见。”文寒打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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