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这座县城的时候,恰是初四,雨霁风光,街道的一派繁荣景象与百姓和乐之境况给了颜诚翰一丝宽慰之感,但是毕竟初来乍到,他对于春冈的每条巷陌、每个作坊都是陌生的,于是他便尽可能地沿着街道走走看看,感受着这座县城的气息与脉搏。
脉搏。这两字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并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耳畔回响。那是鄂州的老太守告诉他的,为官在外的,都应该做仁心医者,医的是民生之弊,市坊之病,这都需要为官者用心去“把脉”。诚翰正是这么一个“有心人”,自打师出宋提刑之门,再到连中两元,以翰林院修撰之殊荣踏上仕途,继而到如今,贬为了小小知县而统辖一方,不论顺逆,他都初心未泯,努力体会着身边的一切。
问了两回路,又在路上歇息了片刻,喝了一大碗冰镇绿豆汤,他才总算是摸到了春冈县衙门里来,通报之后,县丞周燊迫不及待地正了衣冠,一路疾走至门口相迎。
“是青石县的颜知县吧?听闻乃是宋提刑之高足!大名远播,晚辈久仰!”两人相对作揖之后,周燊县丞喜道,“在下春冈县县丞周燊,字仲炎,近日公务繁忙,有失远迎,还请多多担待。”
“无妨,颜某也是想要自己到街上走走看看。”面前这人的热情爽朗,让诚翰有些欣喜,又有些惊愕。我颜某人何来声名显赫,必乃是久仰宋提刑的大名罢,他心想道。
“劳驾颜知县前来,晚辈感激不尽。快请进吧。”周燊一面领着颜诚翰走进县衙,一面说道,“前些天大暴雨的时候,大江水涨,敝县的詹老爷冒着雨躬临江堤,回来之后就染了风寒,卧床不起,如今县里一应大小事务都由下官和李县尉代管。而下官也是刚到任一年多,许多事情不曾经手过,现下真可谓是,莫一似那落汤螃蟹,手忙脚乱。”
“周县丞受累了。詹老前辈事必躬亲,精神亦令人钦佩。”
走到内堂,周燊吩咐了一名属下奉茶,再一名去请李县尉、辛捕头和柳仵作,随后同颜诚翰一道坐下。“那我们就来谈谈案件吧,下官先简明扼要说一说,具体细节会稍后由负责刑狱诉讼的李县尉同大人解释。”
“好。”茶端过来了,诚翰托起杯子轻嗅茶香,噙汤细品,是闻名遐迩的老君眉。
“就在那场下了三天三夜的大暴雨过后,有村民在城西郊的千树山发现一具无名尸骨,估计是大雨引发的山洪,冲走了许多泥壤,把掩埋的尸骨从地里翻了出来。其身份、相貌、何方人氏皆无从知晓,县衙贴出了告示,要请人来作颅骨画像,也毫无进展,甚是疑难。按宋提刑定下的制度,面对疑难复杂之检验,须由相邻县进行复检。”周燊踌躇了须臾,便也吃了一口茶,“说来惭愧,下官同李县尉都一度想要以‘无凭检验’了结此案,是詹老爷再三坚持要查明真相,我们才想到了请颜官人辛苦前来。”
“做得对,”诚翰喜道,“刑狱之事不能畏难,人命大如天。”
“下官受教。”
“方才听你说,是詹知县再三坚持要查明真相,詹知县可知晓验骨之法?”
周燊摇头,“以往并不曾遇到此类案件。但是詹老爷敏而好学,且事必躬亲,每每不避脏污,亲临现场勘察。至于刑狱检验之事,虽由柳仵作着手,老爷却也必定站在她身侧,所以略懂一些。”
这时候李县尉等人过来了,周燊陡然站起身,迈到堂前相迎,诚翰也随之起身,朝他们打躬作揖。县尉李渡亦作揖,捕头辛小羽则执着佩刀拱手抱拳,唯有那个他们称作“柳仵作”的,两手相叠放在腰间,微微屈膝,颔首行礼,道了一声万福。
“没想到贵县仵作是位女郎,必然奇女子也。”相互认识之后,颜、周、李相继入了座。
“大官人谬赞。”仵作柳蛾儿立于一旁,眉眼低垂,小声道了谢。
“李县尉,刑狱诉讼事你为主理,你给颜知县详细讲一下案情。”
李渡稍稍怔了斯须,眼里流出一丝困惑,半晌才似乎不太情愿地开了口,“颜知县,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复检,案情在路上边走边说。”接着他给辛捕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把初检的验尸格目交给颜知县。
“这是初检的验尸格目,颜大人请过目。”辛小羽把验状递到他跟前。
颜诚翰便接过验状来瞧看。
鄂州春冈县验状淳祐七年第一十八号
四月廿八巳时,承受西郊千树山南无名尸骨检验
初检官:春冈县县尉李渡,验尸官柳蛾儿
尸骨发现地为西郊千树山南,因雨水冲刷,尸骨散落,无腐化物残留,寻得褐缊袍一。
午时三刻蒸骨,开长八尺,宽三尺,深一尺蒸骨坑,内烧木炭,待地表微红,熄火浇以酒醋,放入骸骨,篾席盖之,申时检验。
尸骨身长七尺,骨色白,骨质、牙齿坚实,推断为成年男性。尸囟门骨有红活色,颅骨有两寸长青紫色淤血斑。胸骨、肩胛骨皆有血痕。两臂尺骨有裂纹并血痕,右一条,左三条。左第七根、左第八根肋骨断裂,右第九根肋骨断裂,附近染有大片红活色。左股骨、腓骨皆有细小裂纹并血痕纵横。右股骨有血痕,右胫骨一处裂纹、一处骨折。
尸顶心至囟门骨、鼻梁骨与下颌骨并全,两眼眶骨、两额角、两太阳、两耳、两颞骨并全,肩胛骨、胸骨并全。左桡骨、尺骨、腕骨、掌骨全,左肋骨全,左髋骨、股骨、胫骨、腓骨、左踝、左踵骨、跗骨、跖骨、趾骨并全。右桡骨、尺骨、腕骨、掌骨全,右肋骨全,右髋骨、股骨、胫骨、腓骨、右踝、右踵骨、跗骨、跖骨、趾骨并全。枕骨、脊椎、骶骨并全。
多处骨折,表明死者生前曾遇到激烈殴打,这显然是一起谋杀!“尸骨现下陈放何处?”颜诚翰问道。
“回大人,尸骨现下就在敛房。”
“好,”诚翰折起验状,交还给辛捕头,“那我们就路上谈。”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
本来想要问清尸骨发现时周遭环境如何,发现尸骨者为谁,是何缘由,对死者身份的探查情况如何,是否求得人来摹画了死者的相貌,等等,但实则不消片刻工夫便走到了敛房,加之李县尉似乎兴致不高,只是告诉他发现尸骨的是雪泥乡青杏村的两名药农,再没有多说什么。不过也无妨,既然来到了,便不必拖延,马上可以开始复检。颜诚翰确信,死人会说话,尸骨会鸣冤。
掀开遮盖住那具无名死尸的蒲草凉席,那一节节骸骨已经用麻绳按照人体结构逐一串起,呈现在诸人面前,分明人形。诚翰仔细检查了各处骨骼的串联,确认无误,然后才开始检验。
“柳姑娘做得不错。”诚翰道。柳仵作行礼道了一声过誉。
“骨色白,身长七尺,肩宽两尺,左足踵骨、跗骨、跖骨、趾骨合长七寸半,右足一样,骨质坚硬有弹性、牙齿坚实,应为成年男性,三十至四十岁上下,此与初检结果无出入。尺骨、肋骨、股骨、胫骨、腓骨上的伤痕也同初检结果一样。”
辛捕头忙不迭地拿来一张验状,照他所喝报的填写上去。
“初检验状上写埋藏骸骨之处是城西郊千树山南,那便是迎风面,潮湿多雨,尸身腐烂很快,无腐化物残留,说明死者遇害大抵已一年以上,但骨骼完好,且缊袍未腐,说明死者遇害的时间距今大致只有两到三年,如果时间太短,则尸身不易完全白骨化,反之如果年深日久,则不会留下死者衣物,再久则白骨腐朽易折,会呈现蜂窝状的小孔。因此,可以从两年前查起,往前追溯,查看是否有失踪报案,其体貌特征与死者相仿的。”
“明白。”
“脊椎……”颜诚翰停顿下来,反复比对着眼前的几节脊椎骨,确认自己的结论。
“脊椎有什么问题吗?”辛小羽问道。
“我还不敢十分肯定,”诚翰仍思索着,“柳姑娘,你过来看。”他招呼柳蛾儿来到他旁边,然后指着死者尸骸第五、六、七节脊椎,“颈椎与胸椎之间,也就是这几节脊椎,好像有一点细微的突出变形,你看是不是?我怀疑死者生前患有驼背,可能是天生,也可能是自小长期低头弯腰劳作造成的,那么死者也许是一名铁匠、木匠、农人或者其他。”
柳仵作点点头,“脊椎上的骨块确实有轻微变形,大人目光如炬,是奴家疏忽了。”
辛捕头也叹赏不已,并将他所提供的线索在心中默默记下。
“再者,死者身材高大,两肩合有两尺宽,想必是体格壮硕之人,加之初检显示死者曾遭受激烈的殴打,而其显著的骨折却不多,说明身体的肌肉抵挡了大部分的伤害,也印证了此番猜测,如果死者瘦弱,所呈现的伤痕必定更深。一个高大壮硕,略微驼背之人,看起来虎背熊腰的模样,你们可有印象见过?”
“可即便是有,这高大壮硕,虎背熊腰的人也多了去了。”李渡正色道。
“但无疑是极为重要的线索,颜知县神验,名不虚传。”周燊则连忙赔起了笑容。
诚翰却对他们的神情并不以为意,或者说根本没有留意,他的全部的视线仍聚焦在面前这具悲惨的遗骸上。“准备蒸骨吧。”蒸骨验尸,才是复检的最后一步。
蒸骨坑中烟气升腾,热浪滚滚,糅杂着浓郁的酽酒味道,直待了一两时辰,适才烧红的地表都渐渐冷却下去,遮盖骨坑的蒲草席子也不再弥漫灰蒙蒙的暖雾,才算完成了蒸骨的事宜。衙役们随即抬出骸骨,而颜诚翰撑开红油纸伞,遮在上头,便开始了对骸骨的最后检验。阳光透过红油纸伞照射在骸骨之上时,那血痕斑驳,全然历历可数。
“伤痕同初检所示,”话音刚落不久,死者胸腹之间的一片血色却再度引起了诚翰的注意。“且慢。”
其余各处伤痕,无非纵横痕迹,并没有如此大量的出血,这些血迹出现在此,意味着这个地方才是致命伤害。这般思忖着,诚翰便收起油纸伞放在一旁,然后俯身对着骸骨,左手按地,右手作穿掌状,朝着死者的上腹部做了几下插刺的动作。继而再一丝不苟地端详了死者的肋骨。
“有刀伤,”诚翰卸下左第八根肋骨,递给柳仵作,“你们看。这根肋骨下方留下了细微的划痕,正是这一处刀伤刺穿胃部,造成了大量出血,导致死者不治身亡。”
“确实如此。”周县丞惊叹不已。
“而死者的颅骨上有长两寸的青紫色淤血斑,是棍棒一类的钝器所伤,说明凶手至少有两个人;此外,刀痕留在了肋骨下方,意味着凶器必定为双刃的剑或者杀伤力较强的匕首,而非惯常利器。”诚翰说罢,等辛小羽记完停了笔,将草拟的验状缴了与他,便束起了油纸伞,递还给柳仵作,转头再对县尉说道:“李县尉,我今夜将复检的验状填好,明日送过来。”
李渡颔首打躬。
“时候不早了,那颜某便先行告辞。”说罢,诚翰作了揖,便抬脚朝外面走去。
“我送颜知县。”周燊于是连忙伸手给他引着路,也抬脚跟了去。
路上,诚翰对他说道:“早前就听闻鄂州有一大画师,曾为官家绘过画像,名唤作祁仲贤,似乎就住在春冈地界,何不请他相助?凭颅骨的形状绘出死者的相貌,于他而言应该并非难事。”
“原来颜知县也知道祁老先生,”周燊道,“没错,他不仅仅是画师,还是此处颇有名望的乡绅。实则,在发现遗骨之后不久,周某便带了好几人,亲自拜访过他。”
“结果如何?”
“他说,”周燊摇头,“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当真如此?”诚翰疑惑道。
周县丞却依然摇头,“其实,我曾听说过祁老先生家的事情,”见诚翰不解,他便接着说道,“祁老先生膝下原有两位哥儿,曾经都是临安府学的学生,这位大哥儿名唤作祁莲,二十年前在京城,他替同学打抱不平,错手误杀了当地的一个恶少,孰料当时的京兆尹竟丝毫不看佛面,直接判了八十大板,一不留心,呜呼死了!
“闻说那被错杀了的恶少是户部林尚书家的小少爷,还是在外面养的无名无分的私生子。但京兆尹想来也是迫于林家的权势,不敢得罪,这才让祁大公子挨了板子,谁知却一顿打死了。何其冤枉!如此一来,祁老先生心里自然就过不去了,一怒之下辞了官,带着哥儿的棺材回了春冈来。打那以后,他便对所有的官府衙门,无不敌意日增,我们请不动他,亦是情理之中。”
“原来如此,这当中竟还有这般故事。”
还未走到大门口,远远便看见一名衙役从大门的方向朝他们走来。“周县丞,颜知县。”衙役拱手行了个礼。
“何事?”周燊问道。
“回县丞,詹老爷来话,想请颜大官人到舍上小叙。”
诚翰浅浅一笑,心中半是惊讶,半是惭愧,“詹老知县为民操劳,衣不解带,而今身体有恙,颜某于情于理都应该前去拜望的。那就不劳周县丞相送了,颜某先行告辞。”
“好,颜知县慢走。”
诚翰深鞠一躬作了揖,而后翩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