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白天一般总是以猫和鸟的叫声开始,即使是盛大庆典之后也不能例外。于是,在浸润了这春天特有声音的和风之中,新的一天又得开始。山上的土地不似山下的水田需要人精细的护理;里面种着的土豆和玉米也不娇贵,单是放在地里,什么都不管——只要不是遇到什么大涝大旱——也能有不错的收成。
苗人自己口中的“天性”,汉人口中的“懒散”,在这种条件之下被进一步放大。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白天几乎不事田产,他们更愿意做的事情是把时间消磨在林地里。露水、林荫、野物的声响相对于整齐连片的玉米叶对他们来说是更具吸引力的物件。这个大聚会之后的早晨,对他们来说更是如此。
高岱一家——更准确地说,是所有在半山腰筑起土房的苗人——算是个例外,高朗一早起来就去旱地和苗山之间的哨卡去做他的文书工作了,高岱的母亲则趁着少有的阳光,在家门口晾晒着衣物和玉米棒。高岱则在窗前的书桌上照旧阅读着那些经书。
只是昨日盛典的狂欢热情并未随着清晨的到来而离去,躁动的内心只要稍加撩拨便能被放飞到天涯海角。当高岱看着高元保领着一行人带着各式各样的捕猎器具走过他的窗前时,至少在今天,他的心绪便不可能留在桌前的碎纸上了。既是如此这般,倒不如一鼓作气,出去玩个痛快。高岱便对着窗外的众人高喊道:“我也想去!”\t
回应自然是一阵哄笑:“文化人什么时候也想着跟我们一起了。”
高元保却没有笑,只是在边上说道:“你母亲不会说什么吗?”
这时被高大的汉子们遮掩起来的高鹜也应和道:“你这样跟我们走了,你妈她肯定要担心死了。”
“那我就留个字吧。”高岱拿起笔,开始在墙上写起字来。众人自然又是一阵哄笑,高鹜还在说着什么,只是被掩埋在了哄笑声中。高元保则在这阵笑声中面无表情,还在笑着的众人看到他这幅严肃的面孔,笑声便也渐渐息了下来。笑声刚息,高元保便拿起一根竹矛,做出递出来的动作,嘴里还嘱咐道:“知道尖的那头不要朝着人吧。”
高岱点点头,高元保做了个手势,让高岱跟上他们的队伍。高岱一进到队伍里,高鹜便先是问要不要帮忙提些东西,再是问怕不怕蚊虫的叮咬,活像高岱的第二个妈妈。高岱自是这也不需要帮,那也不用你忙,拖着和他人差不多高竹矛,带着腿上手上一串串蚊虫叮咬的鼓包,跟着队伍走向山间的密林。
茂密的树叶遮挡住了春暮夏初已显炽烈的阳光,使林中的泥土好像永远在散发潮湿的味道。蚊虫很是喜欢这般密林,嗡嗡的声音不断在这行人耳边回荡,加上略显湿热的天气,惹得人疲惫不堪、心烦意乱。队伍里也不断有人失去猎人应有的耐心,不断地往地上啐着口水,还低声抱怨着林内闷热的天气。高岱这次初入密林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在泥地之中踉踉跄跄地走着,根本没心思关注猎物的踪迹。高鹜又凑到高岱身边问道:“实在不行,这根竹矛可以不要了,到地方咱再做一根木头的也是一样的。”
高岱紧咬着嘴唇,停下脚步撩起身上的衣服擦了擦脸上的汗,深吸了几口气,还未等他的话说出口,高鹜就接到:“好像竹矛确实锋利一些,我们也没带斧头,正好这竹矛也可以当个手杖。”说罢,拍了拍高岱的肩膀,摇了摇头,就走开了。
高岱只得在高鹜身后不轻不响地嘟哝一声:“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高鹜还是在那边摇着头,刚想转过头说些什么,林间突然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整个队伍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在原地一动不动。恍若是在一瞬间,三四只带着白色獠牙的黑色野猪从绿色的灌木之中冲出。也几乎是在瞬间,林地间开始回荡着兴奋的叫喊,一行人拿起手上的工具,循着野猪冲出的小径奋力追逐,恍若之前磨人的旅途根本不存在一般。
高岱也提着竹矛,尽可能跟上队伍,他看着高元保一马当先,瞄准落在最后的野猪奋力掷出手中的竹矛,电光火石之间,正中野猪的左后腿,野猪发出凄厉的嚎叫,踉跄着向前跑了几步,甩掉了扎在腿上的竹矛,便转过身来嚎叫着意欲最后一搏。
众人因为鲜血的味道显得异常的亢奋,一步步逼近这只重伤的野兽。高岱也被空气中无处不在的亢奋所浸染,双手握紧了竹矛,抿紧了嘴唇,径直冲向了这头垂死的野兽。不知重伤的野猪从何而来的能量,迎着高岱和他的竹矛踉跄着冲了过去。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猪一人便倒在地上,之见绿色的竹矛穿透了野猪的侧腹,野猪在的身体抽搐了几下后便没了动静,鲜血把泥土染成了黑红色。
高岱奋力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野猪尸体,但胳膊根本用不上力气,他大叫了一声,向众人宣告自己还活着。他贴在地上的耳朵感觉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突然感到身体如释重负,他翻过身来,看到高鹜的在焦急地检查着他的身体。虽然从小就和高鹜就是玩伴,但他还从未如此仔细地端详她的容庞,散乱着的发丝遮住了她乌黑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仿佛一把尖刀能够划开周围的空气。
不一会儿,高岱只见高鹜张大了嘴,好像在向自己说着什么。他深呼吸了几次,努力调动着身上每一块肌肉,他抬起了右臂,伸直了双腿努力着眨了几次眼,终于听到了高鹜反复在说的:“你的左手。”他看到自己鲜红的左臂无力地垂在地上,怎么抬都抬不起来,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感袭来,高岱大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还在处理野猪尸体的众人听到这一声嘶吼,都围拢了过来。只见高岱左臂被野猪的獠牙划出了一道巨大的伤口,甚至隐约还能看到皮肉之下的白骨,众人还从未见过这般场景,大都呆立在原地。
高鹜呵斥了一声:“都傻站在这里看戏吗?”众人才稍稍回神来,把腰间别着的葫芦全都放在高鹜身边。高元保则赶忙脱下身上的衣服,递给高鹜。高鹜用清水稍稍冲洗了一下高岱的伤口,便把高元保的衣服包在高岱手臂的骇人伤口上。之后再拍了拍高元保,示意他赶紧把高岱背起来。众人还是有些茫然,突然有人问了句:“这野猪该怎么办?”高鹜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强压着脾气反问道:“你是觉得高岱需要你们一群人背吗?打算把野猪丢在这里喂啥?”队伍中几个人赶忙出来抬起野猪的尸体。
高鹜接着说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下山找个郎中,这山上……。”
还未等她说完,便有人打断道:“咱自己山上的医生不是……”
“他这几年来到底治好过谁,这几个月送到他那里的病人,有几个能站着走出来的?他自己老是说什么神仙的仙力不支,问他是何方仙人,他倒是不说话了。”高鹜的声音开始上扬。
山上确有这么一位巫医,名为高援。照老族长的说法,他们家一直都是山上的巫师,而这位巫医比他小一辈。高援早年间出山游历了二十多年,待其归来之时,他自己说这二十年间寻访了各路仙人,还在仙人的帮助之下看到了先辈的英魂,他将这些英魂收集在腰间佩戴的玉佩之中,不论是鸡禽不下蛋了,还是人有个头晕眼花了,他都能用腰间玉佩中的英魂帮助他们恢复(当然,还要辅以一些最基本的治疗)。
只是近几个月送到他那里去的病人好似再也得不到先辈英灵的关怀了,虽然大都是山上的老人,到他这里看病时,还只是普通的伤寒,不过几天就开始上吐下泻,不论用高援用什么药膏让他摸哪块玉都不顶用,病人往往在痛苦的三四天后咽气西去。虽然长年来的威望不会因为这几位垂老之人的去世而全部折损,但老人的死相确实不算安详,真要找他治个伤还得好好考量一下。
听完高鹜的话后,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赶忙向山下赶去。但才走出去没多远,又有一个问题摆了出来,登在黄册的只有高岱和高鹜两个人,其他人根本过不去山地和平原间的哨卡,而很明显,高鹜并没有把高岱背到城里的能力。众人陷入了沉默,高鹜也低下了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眼角的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队伍里的人面面相觑,最后有人说了一句:“高岱这个只是皮肉伤,马援应该也没问题吧。”
没有人回话,背着高岱的高元保高声打破了沉默:“这里干耗着有什么用,我们这是救人命,这山下的人还能不放?再不济还能把郎中请过来呢。”
“可是我们哪里来的请郎中的钱啊?”队伍里又传来疑问。
高元保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始高吼起来:“高代利,你怎么老是这么沮丧,事情还没有办呢,就这也不行、那也不成,怎么,你能治,那我就把他放在这儿,大家一起看着你来治。”
队伍又陷入了沉默,高元保继续说道:“这到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其实高岱这伤再怎么严重也只是伤及皮肉,这五脏六腑肯定是没什么事,实在下不去山,在山上找高援看也成。”高元保把嗓门提得更高了一些。
响亮的嗓门还没调动起大家的精神,倒是引出了林间的声响,众人站在原地,屏住了呼吸,拿起了手边能当武器的石头、竹矛,恭候着可能窜出来的凶猛野兽。
从绿丛中钻出来的不是野兽的血盆大口,而是一顶雪白的帽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只是帽子下的人却又是有些陌生:卷曲的金色头发,深陷的眼窝,蓝色的瞳孔——简直就像是哪位随性的画师任性创作,把众人几乎从没见过的面部特征糅合在了一起。众人还是举着武器呆立在原地,只听见这位陌生来客亲吻了一下胸前的坠饰,然后向前意欲拥抱队伍里最接近他的高代利。高代利把竹矛抬高,径直对准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脖子,那人立马把胳膊收了回去,并将双手高举过头。一旁高鹜见状,赶忙制止道:“这是洋人,洋人。”
“洋人算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会把竹矛放下的。”高代利举着竹矛放着狠话。
这时,在他身后又从绿丛中钻出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男孩儿,他甫一看到这场面,还未来得及喘气,便开口道:“你们在干嘛,约翰神父是听到了声响,关心你们的安危才循着声迹穿越这重重密林来到此地,你们怎么非但不感激,还想要动手呢?”
高鹜觉得这少年老成的气场颇为熟悉,这奇怪长相的来客好似也不陌生。定睛看了看这洋人的胸前的坠饰——一枚十字架——突然回想起大约十数天前,这俩人好像来她山下侍奉的齐家院子里商讨着什么医馆和育婴堂的事情,再看到这位约翰神父腰间的木箱,她便笃定这位约翰将成为。
“你们前些阵子是来过山下的齐家是吗?”高鹜开口问道,高元保也示意所有人都把武器放下。那位不速之客见状也把手放下,喘了口气,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身边这位小跟班则说道:“是的,请问你是……”
“我是齐家的佣人,他背上背着的那个人受伤了。”高鹜指了指高岱。
这神父见状,立马把手放下来指了指地上,众人也心领神会,找了一块还算平坦的空地把高岱放下。神父把高岱手臂上缠得严严实实的衣物打开,掏出木箱里的东西不慌不忙地处理起来。高鹜看着这神父在高岱的伤口上滴着什么药液,然后掏出一根针穿上线,竞要直接将针插入到高岱的伤口中,她刚上前还没走一步,便一把被高元保拦了下来。只见这位神父修长的手指仿佛是在高岱的伤口上跳舞,仅过了一会儿,神父便放下手里的针线,再给高岱的伤口上滴了几滴药液后,拿出雪白的纱布,把高岱的伤臂缠了起来,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刻钟。
神父站了起来,端详着包裹好的高岱的伤臂,仿佛是在端详一件艺术品。神父叽里咕噜跟身边这位小男孩儿说了一大通,这男孩点点头之后开始对众人转述神父的话了:“约翰神父说,你们的朋友只是受了些皮肉伤,并无大碍,只是过七天要来山下找他再看看伤口。还有约翰神父希望到时候能去你们住的地方看看。”
高元保回到:“这位……神父帮了我们大忙,这要求自是不足挂齿,只是……”
“你们若是下山,自然能知道我们在哪儿,我们先就此别过,而且这位高鹜小姐不是就在城里吗?她多少肯定知道些神父。”那个小男孩儿说道。
“那请问你姓甚名谁?”高鹜问道。
“鄙人是孤儿,有幸让神父收养,只有个诨名,艾莫。”小男孩说完,在胸前比了个十字。神父随后也比了一个,不久,两人便消失在绿丛中,朝河流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