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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苗疆纪

作者:BVS | 分类:历史架空 | 字数:0

第一章 月夜、盛典、回忆

书名:浮世苗疆纪 作者:BVS 字数:3.7千字 更新时间:05-17 22:52

是夜,高岱摸着黑吃着一年吃不到两三次的面条,嘴里突然咬到了什么脆实的东西,迸出了不知名的液体。高岱来不及思考自己的面里蹦进来了什么生物,一股脑儿把嘴里的东西全部吞了进去。他的胃对这一行为表示了严正的抗议,搅得他一阵头晕目眩。他望着被树杈间月光照亮的简易案头上有些破烂的书页,又开始思考着自己读这些经书的意义。

“下山考个功名。”高岱的老母亲总是用并不流利的汉语跟他念叨着这个。案头上的那些书,也是高岱的母亲费尽周折,拜托在山下县城做丫鬟的高鹜在她老爷家里一笔一笔抄下来的。高岱时常会惊叹于他这位童年女玩伴的变化,这位似乎从出生开始就和他在一起的女人,在属于汉人的平地上似乎也催生出了汉人独有的坚毅品质:之前还在山上的时候,高鹜甚至无法在凳子上老实得坐着;结果从去年开始,高鹜每旬上山都会送来她一笔一划抄下来的经书副本。有些写在画纸的背面,有些抄在包装物品的油纸上,少有的一些则规整地誊抄在白纸上。

蚊虫扑打翅膀的声音把高岱拉回到了现实之中,面已经有些凉了,高岱生硬地用筷子搅拌着快糊成一块的面条,想起了他们苗人的传说故事。传说数百年前,有一位大英雄用一柄巨剑在这座山上划了一道深痕,接取天神的露水于深痕之中,创造了这条被平地汉人称为玉带河的河流,滋养了山上的苗人和平地上汉人。山上的苗人把每年的第五个月圆之日用来纪念这位无名的英雄先祖,并把这个日子当作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

这碗白面便是今日这个节日庆典的遗留。在白天他家门口的坝上,山上各个角落的苗人都聚集在一起,在山下平原做活的苗人也都跑了上来,参加这个一年一度的仪式。庆典从在苗人之中的德高望重老族长——高姜——的讲演开始,老族长重复着在之前一年又一年不断重复着的传奇故事,脸上的皱纹随着嘴的张合呈现不同的样貌,如同皲裂的土地一般。在老族长夹杂着非标准汉语的苗语演讲之后,便开始了盛大的庆典仪式。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变成一块块碎片,撒到了坝上人们的身上、脚边;这些碎片也跟着坝上人们的舞蹈不断地跳跃,伴随着树下闪烁的人影在坝上土地构成了一副流动的画。苗人们在这幅画卷上尽情地载歌载舞,在土地上挥洒着幸福的汗水。

在欢乐的舞蹈之后,所有经历过成人礼的苗人都端起了浑浊的酒水,一饮而尽。酒后,这个坝子便成了散发着无尽欢乐的场地:男人们都在里面着争斗着,含着嘴角的献血咒骂着,又或者是对着一旁的女人开下流的玩笑;女人们则在一旁欢声笑语地看着,有人在一旁高声呼喊,有人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好似被场上的战局牵动着,仿佛她们才是场上的战士一般。白天坝上的主角毫无疑问是居住在山顶的高元保,不过他自己并不是很喜欢这个汉人名字,在成人礼之前的几个月里,他一直在山间念叨着自己要改名字。

“不过他可是一句苗文都不会说呢。”高岱拿起筷子,又搅起了面。即使是像高岱这样性格平和文弱的人,看到高元保在坝上收到的欢呼和注视也不禁嫉妒了起来。他恍若又看到高鹜目不转睛地盯着今日坝上的主角的样子,更是有些妒火中烧。他也尝试进入这个坝上的角斗场,但是很快便被母亲拦了下来,理由无非是高岱还没有成年。不过高岱自己对自己的格斗技巧也心知肚明,凭他孱弱的身体去到坝上只会变成别人的沙包。但他倒是寄期于自己的表现能够至少改变一些自己在他人心中的文弱印象。

“不过就算这样,也没有什么用吧,他们还是会在背后说我只是个在妈妈背后的小雏鸡。”高岱又搅动起了碗里的面条。在苗人的传统里,能用说话解决的事情绝对不会写字,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绝对不会用脑子,自小被母亲用汉人方式教育的高岱本就与山上的孩子们格格不入,可能是厌烦了伙伴们嘲弄的外号,高岱在现在这个年纪,对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显得有些厌烦。

“不吃了,真正的男人是不会吃汉人的面食的。”高岱小声嘀咕着。正在高岱念叨的时候,高岱的母亲走近了高岱,看着他碗里剩下的面,拍着他的肩膀道:“怎么了,是盐放得不够吗?”便径直走到灶台边取挂着的盐巴,高岱还来不及争辩什么,盐巴便又在面的汤水里蘸了蘸,“可不能再说淡了,汉人卖盐的价格又高了些。”高岱只得遵照母亲的要求,一口口吸着仍旧寡味的面。

这时,高岱的母亲又在一旁念叨着:“多亏了这几百年前的大英雄呢,咱们才能在今天把所有人都聚集起来,摆一个这么盛大的架势,你也才能吃到白面啊。”

“可是别的小孩在今天都会喝点鸡血,或者吃山上刚打来的鲜肉。”高岱嘀咕着。

“他们之后就只能呆在这山上了,你不一样,你可是要去大地方的人,当今都城是设在哪儿来着,对对对,北京!。”高岱的母亲在黑暗之中拿了一张凳子,坐在高岱面前,“你啊,将来会面见圣上。”

事实上,高岱有些时候对母亲的想法十分不解,母亲一直念叨着让他考取个汉地功名,但是对这些苗人传统又特别的上心,今日坝上的仪式,母亲帮着张罗了好久,摆香炉啊,立木牌啊,母亲在坝上简直无处不在。

这种不解加上先前的胡思乱想使高岱心烦意乱,他的声音也有些响了起来。“我不想见什么皇上,我只是想和别人一样。”黑暗中高岱父亲的高声的训斥——“快去睡觉”——如同一块巨大的铅块,堵住了高岱的嘴,高岱只得安静地把面吃完,然后躺倒属于他的草甸上。

“不管再怎么样,咱们的血也是英雄的血啊。”高岱心里默想着,这想着想着,又想到了白天高元保在坝上的飒爽英姿。在这个小擂台上,高元保熟练地运用自己的身体让一个又一个的挑战者狼狈地倒在他的身前。

“过个两三年,我到了他这个年纪,我也能像他一样吗?”高岱自言自语着进入了梦乡,毕竟父亲的命令并不能随意违背。

高岱的父亲是山上少有的有户籍在册的人,户籍上的名字叫高朗。他生得一副和一般苗人与众不同的白面庞和塌陷的鼻梁,还有着一般老爷才有的纤长手指,若是一般人看到了,肯定会觉得他定是哪个大老爷,再不济也是个家境殷实富有教养之人。但他却生来一股痞气,面对上山的税吏,高朗始终都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就差直接跟他们说:“要不把我的名字从黄册上划掉吧。”倒是高岱的母亲,每次都会跟税吏商量充当贡税的物品和数额。

“没有苗人想去当汉人。”每当高朗回家看到高岱在学习经书时都会这么说,好似毫不在意自己登籍在册的汉人身份。高朗平素沉默寡言,从不对高岱提及自己的过去。只不过总还是有些征兆表明高朗并不是一般的苗人:他嘴里总是能念叨一些汉地的诗句,当看到了月亮,他会说一句“海上生明月”又或是“明月何时照我还”这样的诗句;他会过汉地人才会过的中秋节和端午节;他还能做汉地的精致菜肴。不过会写字——会写很多的字——才是他和普通苗人真正区分开来的原因。几乎所有通往山上的文书——不管是商旅契约还是政府公文——都需要经他解释给山上不会汉文的苗人;他也会帮山上的苗人写一些东西,有时是交易的凭证,有时是一些信件,还有时甚至是一些祭祀用的符咒(老族长高姜近来认为好像神灵更倾心于汉语)。

在苗山和汉地县城之中时常散播着有关高朗的风言风语,许多人都在猜测着高朗的生平往事。有说他早年间是山下哪个地主老财的儿子,六七岁的时候家里宅子起火了,自己走到山上被一户好心的苗人收养了。这个版本的故事流传最广,但是对此的质疑声很大,毕竟在汉地只呆了六七年是很难有这样的识字量的。于是,又有说他早年间中了及第,在翰林院得罪了哪位大老爷,被贬斥到了山下的小县城,在县城里郁郁不得志,于是便上了山,想找一处清静之地。当然,还有些流言就比较不着边际了,说他是哪个江湖侠客,在苗山上遇到了一生所爱;又或是他是哪位江洋大盗,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了……反正猜测很多,但大都没有什么相对应的证据。有小吏借收税之名翻过高朗的黄册,里面只写着二十多年前高朗一家的土地赋税信息,没有什么别的资料了。这一翻黄册,高朗的身世——除了他开口自己说——就彻底成了一个不解之谜,坊间所有有关高朗的猜测全都死无对证。

得不到结果的猜测往往都让人心痒难耐,于是便有人借要高朗传递文书之名旁敲侧击了一番,结果自然是吃到了苗人的拳头。自此以后,虽然还是有很多人对高朗的身世充满着好奇,但少有人会再去谈论这个了,毕竟没有答案的猜测除了浪费时间之外什么也干不了。

对于这些流言,只要不问到自己头上,高朗自己倒是不怎么介意,毕竟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证实了他在这里独一无二的地位。事实上,高朗还是很喜欢这种神秘感的,配合上这个与汉地中介人的身份,这种神秘感似乎带给了他一种别样的威严。只是在此般百无聊赖的月夜之中,平素白日里的威严和成就却化作了一阵失落之感,总是有几个夜晚的月或是雨或是风会让高朗回忆起他早年间的梦想,并对现在他身边的一切都心生厌恶。今晚便是这么一个夜晚,他听着儿子高岱吃面的声音,想到了幼时自己在家中吃面条的时候。

“应该是中秋节的时候吧,也是这么一个圆圆的月亮。”高朗暗自想着,脑海中浮现出了各种各样的幼时回忆,从精心包装的月饼到新衣服,还有宅院里的一众亲戚和佣人,和现在这种寂寥月夜相比,真可谓是一派盛景。高岱和他母亲的谈话又把他从回忆拉回了现实,于是,高朗便又恢复了白日里的威严,一声叱令既是为自己争取到一个安静的睡眠,也是让自己摆脱这些胡思乱想。在一切又回归了黑夜的寂静之后,高朗侧过身去,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身旁这个女人的轮廓,略显凌乱的发丝在月光的掩映下却散发出了银白色的圣洁光芒,高朗又陷入了回忆之中。

“今晚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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