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百无禁忌。
雨下了一夜,
仍不见停。
卯时三刻,陆正安早早起了床。
披着一件麻衣,斜靠在门框上,
望着小院。
一天一夜的雨水,晨光中,
都是雾蒙蒙的。
他愣了一会儿,回身点燃了油灯。
房间亮了起来。
悉悉索索,陆正安开始准备东西。
今日,是他娘亲的忌日,
一会儿他要去上坟。
夜里的乾列,如空城一般,
太寂静了。
就比如,卯时三刻了,
尚未听到犬吠鸡鸣。
也不知动静大了,还是什么。
主屋东边的房间里传出起床声。
姜道人起来了,走到了正厅中。
他悄无声息,精神红透,
看来昨夜休息的很好。
陆正安忙着收拾东西,
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见姜道人,
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笑着打招呼:
“先生早啊!”
“是我打扰你了吧?”
“实在抱歉!”
陆正安笑着,有些不好意思。
姜道人走出房门,越过八宝阁,
伸手掀开珠帘,来到了正厅。
伸了一个懒腰,道:“正安,你太客气了!”
“快收拾东西吧!”
“唔,三月初十,百无禁忌,是个好日子!”
道人捻着左指,呵呵笑了起来。
陆正安盯着道人的手,眼前一亮。
黄历上也是这么说的了。
他有些羡慕道人不看黄历,
掐指捏算的本事儿了。
微微摇头,陆正安不再悉悉索索,
动作加快,在小院里穿梭。
姜道人不去打扰他,在正堂中来回打量。
昨日没有来得及细看,
整间的屋子里,陈设古色古香。
三个主屋,他睡的那间房子为上首。
在正堂东方。
其次是中堂,
最后中堂左侧一间房子。
东边的房间,有八宝阁做掩墙。
西边这间,则是用了一个檀木的屏风做隔。
走到屏风后面,姜道人眼前一亮。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满屋的书籍。
鼻尖耸动,姜道人笑了。
似乎,他真的闻到了一丝书香。
两座书架,上达房梁,整齐摆放着书籍。
书架一横一纵,前方是一张干净的红木书案。
书案旁,有三三两两竹制的纸篓。
其中,装着不少颜色古旧画卷。
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一个镇尺。
姜道人目光一凝,落在镇尺之上,
一时没有移开。
迈开步子,他走到了书案前,
伸手将镇尺拿在了手中。
嗯?
入手太沉。
姜道人将此物放在眼前打量,
眉头不时皱起。
这块镇尺,对于他来说,
可算得上一件好宝贝了。
这时,陆正安走进了书房,找寻东西。
见先生也在,且盯着他平日用来压纸的长形镇尺目不转睛。
笑道:“先生若是喜欢,就送给先生了!”
姜道人闻言醒来,将镇尺回归原位。
目光移开,转过身子落在了陆正安的身上,道:
“我不能夺人所爱,这块镇尺,跟随你多年了吧!”
陆正安点了点头,道:“自我记事儿起,它就在书房了!”
姜道人闻言笑了起来,道:“它也算是你爹娘留给你的遗物,好好收着吧!”
陆正安不再说什么,来到书案旁,拉开抽屉,从中掏出一叠厚厚的泛黄书信。
姜道人有些疑惑,
不明白这其中意思。
陆正安双手抱着书信贴在怀中,
脸色有些绯红,腼腆道:
“自从娘亲走后,每每想她,我都要写上一封书信!”
“等到了她忌日,一并烧掉!”
“十年了,还是偶尔会念及娘亲,这信也就没断过!”
姜道人神色复杂,他忽觉的眼前这个少年。
确实与正常人有些不一样了。
他时而沉稳,时而却让人忍不住可怜。
“其实…其实现在是比不得前几年了!” “往昔一年下来,能攒下近百封书信!” “如今,只有了了十几封,有时一月有余,我也梦不到她,想不到她了!” 陆正安情绪有些低落。 他似是觉得,对于娘亲的怀念之意淡了。 姜道人拍了拍陆正安的肩膀,道:“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 “你娘在天之灵,也不想见你整日因她悲苦!” “收拾好了咱们就走,不要让她等急了!” 陆正安眨了眨眼睛,心中有些空荡荡。 他看着姜道人慈祥的眸光,很想将他抱住。 “先生对我很好!” “年纪与我爹也相仿!” “不像我那个爹爹啊,一心只读圣贤书,读到妻儿也不要了!” 陆正安说罢,转身走出了书房。 姜道人苦笑,他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陆正安埋怨。 埋怨的竟还不是别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跟着陆正安走出书房,来到正厅。 姜道人看到地上摆放的一些东西, 顿时无言。 “你真是一个手艺人啊!” 姜道人又一次感慨。 地上,摆满了香烛,纸钱,笔墨纸砚,甚至还有两个栩栩如生的纸人。 陆正安挎着一个竹篮,篮子上由一张白色的麻布盖着,尚有热气上升。 “先生饿不饿,厨房里有春饼稀粥!” 陆正安这才想起,先生自昨夜到现在,还没有进食。 “不了,道家人辟谷!现在时辰还早,等你祭拜之后再说。” 姜道人现在吃不下东西,盯着满地的香烛纸扎,神色复杂。 陆正安还真是一个大孝子。 纸人,纸钱,都是他亲手做的吧。 姜道人忽然想起昨夜,在西厢房里看到的那些工器。 陆正安一个清秀的书生,怎么喜欢这些东西呢。 将一切收拾好,陆正安背着一个竹篓,挎着篮子,和姜道人出发了。 卯时还未过去,天光破晓。 有一丝肚白浮现人间。 两人推开小院的大门,巷子里空无一人。 陆正安不知从哪里找来两根竹竿,与姜道人一人一根,将门关好。 踩着泥水朝着城外而去。 一老一少,皆都无言。 巷子很深,两旁是高深的院墙。 黑漆漆的,马上辰时了。 什么动静也没有。 姜道人目光如炬,耳朵不自然的抖动, 他在听声,结果毫无收获。 陆正安怀着心事儿,没有发现姜道人的神色不一样了。 前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很诡异,两人都各自闭口不提。 乾列的天气雾蒙蒙, 沥沥淅淅的雨水落在两人的身上。 额头挂着淡淡的水珠。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半个时辰。 随着天色大亮,整个乾列突兀间活过来了。 人间烟火气,喧闹声,犬吠鸡鸣声等等! 怎么说呢, 很突兀,一下子所有的声响都出现了。 陆正安长出了一口气,似是一直都在隐忍。 听到这些声音,见到三三两两的人影。 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姜道人目中有一团火炬,精光四射。 打量四周一番,脸上的神色忽明忽暗。 一座漆黑的城门出现在眼前。 门墙挂着三角旗帜, 旗帜上画着一条漆黑的龙形图案。 这是大齐的标志, 代表着这是大齐的城池,是大齐的王土。 姜道人住着竹竿,眯起眼睛,道: “要出城了,还有多久能到你娘的葬身之所?” 陆正安抹了一把额头的水雾,回道: “快了,出了城门,三里外有一处山林,也是乾列县城中,私底下认同的一处公墓。” “我娘亲也葬在那里,是棺材铺的那个老板亲自看好的地势,说是风水宝地!” “巧了,先生是正儿八经的道门人士,等下可要帮我看一看了!” 陆正安想到姜道人的身份,眼前顿时一亮。 关于那个瘸腿的棺材铺老板,他并未有多少的好感。 当年虽说出了一口棺材,葬下了他的娘亲。 三个月里,也从他家里顺走了不少好东西。 更可恨的是,这个家伙在十年前丢下陆正安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陆正安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头跟明镜似的。 他那个便宜师傅不是个好东西! 等下,定是要让姜道人看一看风水。 娘亲活着时,情意难平,郁郁而终。 死后,可不能再受委屈了。 姜道人点头,这点忙他是要帮的。 他是道家之人,一些基本的风水堪舆之术还是懂得的。 “这鬼天气!” 陆正安抬头,雨水淅淅沥沥, 逐渐有些大了。 “还好做了准备!” 陆正安挎着竹篮,将竹竿揽在怀里。 空出一只手来,从背后的竹篓中, 掏出两把油伞。 一把递给了姜道人,一把撑开。 油伞往后倾斜多些,大面积遮住了竹篓中的纸扎。 姜道人接过伞,将之撑开, 一副唯美的青荷图出现在伞底。 透过油纸,雨水嘀嗒。 青荷如同活过来一样。 这大概又是出自陆正安的手笔了! 他早就说过, 陆正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手艺人。 两人打着伞,拄着青竹, 走到了城门口。 出城,进城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 城门口还有差役站岗。 大抵是认识陆正安了,两名差役离得很远就开始对陆正安打招呼。 “陆公子早啊!” 一个大腹便便的差役,腰间挎着官刀, 这一笑啊,眼睛都看不到了。 “官爷早!” 陆正安还礼,不敢托大。 胖差役差役笑着,目光落在姜道人身上,脸上的笑意消失,眼睛也睁开了。 “陆公子,这位先生可有些面生啊!” 姜道人雨伞后倾,露出面容。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精芒, 右手习惯性的摸向褡裢。 陆正安略显慌张之色,他匆忙走上前去,油伞下摆,笑道: “官爷肯定是看错了!” “这是街尾棺材铺刚收的手艺人!” “初来乍到,官爷通融一下!” 油伞下推推搡搡, 陆正安往那胖差役怀里塞了一些东西。 姜道人虽看不清楚是什么, 但见到那胖子的眼睛又眯起来, 脸上的肥肉堆到了一起。 心中也猜出了半分。 “唔,棺材铺又招新伙计了?既然陆公子这么说了,我就暂且信了!” 胖差役揉搓了一下怀中,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小眼睛打量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对陆正安嘱咐道: “可要记住,近日不太平,县衙里传出话来,城门酉时关闭,辰时开启,误了时辰可就进不来了!” 闻听此言,陆正安像是早就知道面色平静, 不过他还是一副感激之色,和胖差役寒暄了两句。 然后拉着姜道人匆匆走过城门。 出了城,姜道人的脸色阴沉。 “你方才给了他银两?” 伞下,姜道人的声音略微有些冷。 陆正安倒是无谓,淡然道:“这两人在城中有些权势,只能交好,不能相恶!” 姜道人闻言冷笑,哼了一声。 走出城门十步之后,姜道人突然停住脚步。 “他用哪只手接的银子?” 陆正安:“?” 他回头,看到一张怒火中烧的脸。 姜道人:“哼!” 陆正安无语了, 本以为退一步海阔天空, 哪知道姜道人越想越气。 尤其是问他, 胖差役用哪只手接的银子!!! 陆正安思索之后,有些慌了。 “先生使不得!” 然后赶紧保住姜道人的一条胳臂。 他怕这道人发狂, 跟那日惊魂夜晚一样。 嘴上说着讲道理, 然后, 提着一口师刀就上了。 “先生,这胖瘦差役本性不坏,平日里对我也是照顾有加!” “凡县里有命案,都是由我收敛尸体的!” “他们讨要点好处,也是应该的!” 陆正安是真的怕道人生气。 赶紧解释,为那两名差役讲着好话。 姜道人神色复杂,阴沉的脸舒展开来。 见陆正安慌张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样子的人,我见过一个!” “处处思虑,却不想自己!” “这种人,最后的结果往往并不能善终!” 姜道人说罢,轻轻推开陆正安,抬脚朝着官道走去。 陆正安苦笑不已,知道这个道人古怪, 也没我多想,提了提肩上的背篓, 追着道人而去。 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才走了没有三两步, 两人同时停住了身形。 前方宽阔的官道上,迎面走来几道人影。 陆正安打眼一瞧, 面色突然绯红。 目光落在那条白皙的大腿上, 再也移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