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的小院,西边的厢房里。
房门大敞,雨水打着屋檐,
嘀嗒,嘀嗒……
房间里,亮着一盏油灯。
昏暗的光晕透过纸糊的窗棂,映出两道模糊的身影。
陆正安伏在案上,手中拿着一只笔,在宣纸上挥毫疾书。
清秀,俊逸的字迹随着笔尖落定,百字文章工正整洁。
陆正安放下毛笔,
双手捻着宣纸两角轻轻提起。
对着宣纸连续吹了好几口气,
让笔墨干的能快一些。
“古篆?”
“了不得了,平日里,你就靠着这些东西吃饭吗?”
“确实有些屈才了!”
角落,一个道人坐在板正的青石堆里,面色苍白。
陆正安闻声瞥了一眼道人,将宣纸放下,面上有些诧异。
“先生伤的这么重,怎么下床来了?”
他起身,走向角落,
那里碎石遍布,
还立着几个没有铭文的墓碑。
姜道人此时就坐在一块空碑前,
神情恍惚,余味不明。
陆正安走来,脚步声惊醒了他。
姜道人回神,手伸向褡裢,
一尺有余的方寸间,
那双大手摸索不停。
可最终,
道人叹了一口气,又将手掌收了回来。
“我有一个故人,与你很像!”
眸光涣散,心神中没有其他了。
陆正安摇头笑了笑,他已经来到了道人的身旁。 找了一个空隙坐了下去。 “先生来乾列,是为了什么?” 陆正安抱着一个青石空碑,面上平静。 从杂乱的石堆里摸到了一把刻刀, 一手按着石碑,一手握着刻刀在石碑上篆刻。 咯吱~咯吱~ 石屑随着他的刀,如雪一般纷飞,落在了地上。 “济世救人,也为求名!” 姜道人紧盯着陆正安的手,目光随着刻刀游走。 陆正安手中的刻刀一滞,眼中的神色炙热。 咯吱声又响起来,胳臂下移,开始篆刻第二个字。 “我在乾列生活了十八年,并未觉得哪里不好!” “先生现在,自身都难保了!” “怎还想着济世救人?” 姜道人眉毛一挑,忽又舒展开来。 他轻轻一笑,盯着认真篆刻墓碑的陆正安, 淡然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归根到底,有些东西是不能长久留在世间的!” 啪~ 刻刀跌落。 一丝嫣红沾染了墓碑。 陆正安握着食指,皱起眉头。 一时走神,竟然伤到了手。 今日真是晦气, 雨下了一天,本就潮湿的西厢房都快发霉了。 陆正安也没起来,就坐在脸色苍白的姜道人身边。 两个人沉默的看着黑漆漆的院子。 只有雨水,顺着屋檐, 不时滴落两滴,穿插在他们的目光中。 屋里,那盏油灯昏暗。 夜风吹进来,灯芯摇曳。 将两个的影子拉的肥胖,不成样子。 “你孤独吗?” 姜道人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身前的空碑,声音沙哑。 陆正安回神,秀眉微蹙。 孤独? 什么叫孤独! 他思虑再三,眼神坚毅,回道:“我很好,不曾孤独!” 姜道人哼一声,不知是笑还是什么。 陆正安斜靠在墙上,转过头来,盯着姜道人,轻声道: “我自幼是比不得别人的家孩子的!” “尚在婴童时,走路,学话,都要慢上他人年余。” “五岁时,城中与我一样大的孩子,《诗三百》,《千字文》,倒背如流,而我……” 少年说到这里时, 忽而低下了头。 有风吹进来,姜道人打了一个寒颤。 轻轻抬起头,一双眼睛略显混浊。 “将门关上吧,我有些冷了!” 陆正安起身,踩着草鞋去关门。 他的背影单薄,毫无血气。 吱呀~ 两扇房门关好,房间里不再寒冷。 陆正安回头,看向角落里, 突然,他的神色有些慌张。 姜道人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的胸前,黑色的血打湿了布衣。 “先生,先生?” 姜道人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陆正安急了,赶紧跑过去, 抓住道人一条胳臂。 哪知, 入手冰凉。 “先生……” 陆正安只觉得眼睛发涩,心中五味杂陈。 他放下了姜道人的胳膊, 斜靠着墙壁瘫在了地上。 桌案上那一盏油灯昏晕, 一时他的眼睛热腾腾, 看东西都有些模糊了。 唉~ 一声轻叹。 陆正安重新坐直了身子, 手摸向一旁的乱石中。 那把被他丢掉的刻刀重新握在了手里。 陆正提着刻刀弯腰俯身, 在姜道人面前的一块空碑上, 比比划划,却是迟迟没有落刀。 “先生是道家人,有济世之怀,这墓志铭,自然是要好好揣摩!” 说罢,陆正安起身,情绪很快平复。 他走到书案前,重新铺上一张宣纸。 纤细的手指提起毛笔,在砚台中醺沾。 “可惜,我不知你的真名,只听他们叫你姜道人了!” 陆正安自语,提着笔迟迟没有落墨。 “我叫姜正!” “来自丰州数千里外的广元府!” “三寸山朝天观,是我的修行的地方。” 熟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其中略带一丝笑意。 啪嗒~ 一只毛笔跌落, 墨迹昏晕, 宣纸上,黑污一片了。 陆正安匆忙回头,对上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眸。 “先生还活着?” 姜道人眉毛一挑,扯了扯布衣,眼神不太好看。 “太累了,方才一不小心睡着了!” 姜道人的声音变得逐渐浑厚起来。 脸色也不再苍白, 有了些许的血色。 陆正安大步走过来,神色复杂,胸口起伏不定。 这个道人, 真有意思。 “先生没事就好!” 清澈的眸子上下打量,确认姜道人真的还活着, 陆正安松了一口气,面上也多了一丝笑意。 姜道人背靠着墙,往上提了一提,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坐姿,道: “方才你是要为我立碑做转?” 陆正安颇有些不好意思,他点点头道: “我以为先生已经……” 姜道人笑了,打断陆正安,抬起一只手摩挲面前的空碑。 轻声道:“其实不必如此麻烦!我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不带来什么,也不带走什么!” 说到这里,姜道人看向陆正安,眼神里带着一丝祈求。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儿吗?” 陆正安点头,脱口道:“先生客气了,你救过我一命!”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更遑论救命之恩?” 姜道人听后笑着摇头,道:“算了,暂且不提这事儿!” “现在精神好了些,也睡不着了!” “你再跟我讲一讲你的事情吧!” 陆正安:“?” 这个道人,思维跳度也太大了, 他有些跟不上节奏了。 姜道人盯着陆正安,笑道:“我很好奇,五岁时,别人家的孩子能背《诗三百》,《千字文》,你又是怎样一种状态?” 陆正安闻言,神色一滞,有些不太自然。 他犹豫片刻,重新坐到了姜道人的身边。 “先生既然想听,那我就继续说了!” 陆正安靠在墙上,目光凝聚,脑海中浮现一幕一幕的画面。 “我天生愚钝,是比不上他们的!” 陆正安神情有些低落,似是不愿提及这些事情, 但是,又想找一个人诉说。 “五岁那年啊,我被先生赶出了私塾!” “只因我读了两年私塾,还写不出一个囫囵的字来!” “连笔也是不会握的!” 姜道人眼神一凝,有些匪夷所思。 刚才他可是亲眼见到, 陆正安写的一手好字, 笔力刚劲,少说也有十几年的功夫了。 “先天灵智,有先开和后开之分,你属于后者吧!” 姜道人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这么安慰。 他看的出来,眼前这个少年啊, 看似沉默寡言,实则大智若愚。 不显于外表罢了。 陆正安听了姜道人的话,先是自嘲一笑。 后又眼神变得温柔起来。 “我的娘亲,是乾列有名的才女!” “被赶出私塾后,一直都是她在教我识字读书!” “以至于,她被人笑话,嫁了一个废物,又生了一个废物!” 陆正安讲到这里,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情绪。 姜道人听后,颔首低眉,手贴在了褡裢上,轻声道:“你娘亲她……” 陆正安盯着油灯,长出一口气,道:“走了,走了十年了!” “相思成疾,药石无灵!” “明日,是她的忌辰了!” 两人一时无言。 气氛安静,除了屋外不停的雨声。 还有那盏油灯, 霹雳啪嚓的燃烧声。 “抱歉!” 许久之后,姜道人开口。 陆正安微微一笑,秀眉舒展,道:“先生不必介怀,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一切都是天注定。” 姜道人点头,目光落在几座墓碑上, 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道:“你现在所做的这些营生是……” 陆正安回头,随手拿起一块青石,笑道:“娘亲走的那年,我才八岁!” “爹爹进京赶考,了无音讯,家中无人操持娘亲的葬礼,是我找到了街尾棺材铺的老板,跪了一天一夜,他见我可怜,于心不忍,送了一口棺椁给我,娘亲才得以入土!” “我谨记这一恩情,后来,他见我沉默寡言,便收我做了个徒弟,将这一行的手艺尽相传授给我!” 陆正安说着,指向地上的青石,不远处一些器具。 姜道人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 这才看清,一个架子上, 工器一应俱全。 还摆着一些散乱的泥胎。 “你是一个手艺人!” 姜道人感慨。 陆正安闻言苦笑,道:“其实,我只跟他学了三个月,他就走了!” 姜道人:“?” 陆正安:“!” 察觉到先生理解错了,陆正安赶紧解释: “十年前,他突然离开乾列了!” “说是有大事儿发生,瘸着一条腿,什么也没有带,都留给我了!” “铺子我每隔上几日都会去打扫的,就在街尾,已经很久没有开……” 说到这里,陆正安突然闭嘴不言。 他干净利索的起身,招呼姜道人去休息。 明日,他还要去看娘亲。 姜道人沉默,由陆正安扶着,朝着房间走去。 “先生的伤势真的没有问题吗?” 陆正安打着一把伞,小心翼翼扶着姜道人走出了西厢房。 深夜有些冷,脚下也有些滑。 他很认真,扶着姜道人进了房间。 “无碍,死不了!” 走进了房间,陆正安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将油灯点亮。 入眼,一件五颜六色的道袍挂在床头, 干净工整。 “明日若是可以……” “我想陪你一起去上坟!” “如何?” 一阵风吹来,油灯灭了。 陆正安身形一滞, 房间里寂静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