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的二月,龙门城中一片繁荣,小雨浸润了这街市的一砖一瓦,枝丫抽出了新芽,空气中散漫着泥土的清香。
雾雨朦胧,此时龙门城的土地庙中,仍有撑伞前来春祭的百姓,宰鸡杀鸭,虔诚跪拜,以祝新的一年此地福运长盛。
待众人散去,几个半大小子从角落边上蜂拥而上,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显然是许久未见荤腥了。
只眨眼功夫,土地庙中贡品一抢而空,碗中的瓜果也是尽数下肚,瞬间便将这里变回原状。
在他们身后,一个身形稍显圆润、面容清秀的少年,一把推开众人,将他们的手指掰开,把祭祀的鸡鸭提溜到自己的手中,丝毫不顾油光染黄了白色衣衫。
“你们几个抢什么抢,不知道这里是我方立的地盘,还敢来这里,吃了我的东西,就得听我的话,都知道吗。”少年看着这群不知道哪里来的难民,颇有些得意。
这可是他与两条恶犬斗智斗勇夺来的地盘,还好最后险胜,不然这年年的贡品都被狗给吃了,着实有点浪费,相信土地公也不会要白白浪费这些鸡鸭鱼肉吧。
方立的心中虽说是这样想,但还是有点发怵,这世道邪乎着呢,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招来灾祸。
就像昨日的那阵刺眼的亮光,足足持续了一夜,就在城外的山坡上,他还特意爬上去城墙观望,可除了一道道流光就再无其它。
只是今天再去看,山坡已经夷为平地,方立心中清楚这是什么力量造成的,可这些与他这个乞儿有何关系。
这群难民看见方立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一个个四散逃离,他们消瘦的身形与方立没有可比的余地,只能先逃为上。 这群人多是从外地过来躲避战乱的,谁曾想龙门城这几年光景也不太好。 连年的旱涝灾害,此地早已是入不敷出,这里的官员估计每天在想如何搜刮民脂民膏,不然帝国定下的赋税就交不齐了。 至于他们这些逃难来的,哪能顾得上,龙门城官员为这事焦头烂额,巴不得他们全部饿死,少些事自己也落得清闲。 方立缓过神来,仔细打量手中烧鸡烧鸭,油光四溢,散发出诱人的光泽,他不由的吞了吞口水,别说难民,他今年也是第二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肉。 第一次还是在阎先生家蹭了餐食,就是有点少,不够吃,唯一一只烧鸡,方立一口气吃了一半多,还好阎先生没有放在心上。 自他流浪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像阎先生这样好心人,以他多年的经验来说,阎先生绝对不是这龙门城的人。 在龙门城这么久,还没见到过有姓阎的,阎先生是独一份,也是整个龙门城收费最低的私塾先生,才一百个武星币。 相当于四只烧鸡的钱,就可以在他那学上个一年,方立一开始也很心动,但自己两袖空空,温饱都难解决,哪还有钱去学那玩意。 想到这,方立叹了一口气,假如自己不是个孤儿,那他现在也应该像私塾里的学生一样,堂堂正正的坐在里面听课,而不是每次都趴在墙角。 “罢了罢了,小爷我今日也要去探探先生口风,这都三年了,怎么还是没个着落。”方立说着,悠然转身,将手中之物掩于衣袍里面。 雨幕之下,行人匆匆,人们再一次忙碌了起来,方立特意抄了近道,再不快点,这些吃食就要凉了。 这场雨愈下愈大,溅起的雨花将这座城笼上了一层薄雾,时而春雷炸响,回音不绝,惹得私塾内学生一阵惊呼。 “这是天上的神仙在打喷嚏吗,怎么恁大声音,阎先生这雷声到底是什么呢?” “阎先生,这课应该就不要上了吧,我爹都出远门了,家里还有衣服要收呢。” 学堂里顿时热闹起来,这些总角之年的孩子对这些事物感兴趣得很,唯独对学习有着深深的抗拒。 “都收收心,讲完这段,就都回家去,这几天不太平,没事都不要到处乱跑,都听明白没有?” 一个华发老者,慈祥和蔼,穿着一身墨灰色长袍,精神矍铄,手中攥着一枚竹简,敲了敲书案。 此人正是阎明轩,这个静竹学堂是他一手创办,老来无事,教书无疑可以打发下闲暇时光,可平静的生活终有期限,又是一年初,接下来的事情又有谁能预料到。 阎明轩刚想开口,目光瞥见了一个黑色身影,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疑惑,放下了手中的竹简,急忙遣散了这些学生,关上了学堂的大门。 此刻的院内就剩下他与那道身影,意外的是,阎明轩对着此人微微一礼,周身骤然一变,白色的光罩包围了整座学堂。 而那道黑色身影也摘下帷帽,好一个翩翩少年,剑眉星目,五官立体,神色之间略有些桀骜,就是这气氛有点诡异。 “拜见阎师,今日天化来,有一事相求,还恳请阎师答应。”那人说着,拱手作揖,眼眶微微泛红。 阎明轩长叹一声:“公子还是请回吧,我已不是武帝城的阎师了,武帝城的事与我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的前半生已经全都给了武帝城,只想平淡的走完余生。” “那成帝的契机阎师也不心动吗?这可是天下武修梦寐以求的。”少年还不甘心,现在能帮他的也只有阎师了。 “成帝的契机么?”阎明轩若有所思的说道,“若是在我没退出武帝城之前,我可能会动心,现在早是一块朽木了,哪还能像你父亲那样。” 现在的阎明轩早不是当年那个运筹帷幄的智士,也不是妄想成帝的武者,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老人,一个生活在龙门城,最普通不过的老人。 少年不知道怎么反驳身前的这位老者,他父亲当初的挽留也是无济于事,现在又轮到他有求于阎师了,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连声道。 “那传说中灵域永生呢?这个可不是传闻,我父亲似乎对此地始终不太放心,阎师你也知道.....” 话音未落,阎明轩就已经难以平复悸动的内心,果然还是被那个人找到了一些东西,这恐怕是他今生绕不开的坎。 阎明轩沉吟片刻,不多时,书院中多出了一张椅子,一张桌子,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茶水。 没有了学生们的吵闹,这座在小城中的学堂,已经恢复了宁静。 院里的围墙上,一个脑袋探出来,水痕从脸上划过,方立眨巴着眼,院里怎么光有模糊的说话声不见一个人呢? 来不及他思考,脚下垫的砖头摇晃着倒塌了,方立一声惨叫,仰天倒了下去。 “呸!呸!这下雨天,连砖头都会滑掉,真是奇了怪了。”方立吐掉夹杂着雨滴的口水,恼怒道。 幸亏在里衫的烧鸭烧鸡没有怎么淋到雨,方立赶紧起身,生怕浸湿了里面的肉食。 “行了行了,你小子进来吧,大雨天的还跑过来,生怕自己没有地方淋雨是吧!” 熟悉的声音从院内传来,方立一下听出是阎师的,每次趴窗户边上可没少听他唠叨。 方立喜开颜笑,想要推门而入,忽然发现,今天还是自己第一次走正门,以往好像都是从墙上翻进来的。 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方立悻悻一笑,心中默念道:“方立啊方立,围墙你都翻了,进个门你还怕啥,真是头蠢驴。” 方立推门大步进去,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似乎在为他第一次这么有底气的走进这里感到自豪。 目光望去,阎师正端坐在院落中央的小石桌旁,面色肃然,手中的一杯茶久久没有落下。 而桌子的另一端,同样放着一杯茶,只是茶水已尽,杯已微凉,看来在方立来之前已经有人来过这儿了。 方立悄声走去过去,立侍在阎师左右,就这样站着,也不敢说话。 在他的印象中,阎师好像一直都是厚重如山,纵使有万般不快,依旧笑以待人,未曾像今日这般严肃。 好一阵功夫,阎师终于开口了:“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坐,你天天翻进来把这都逛熟了,还扭捏作态干嘛。” “好你个死老头,咱可说好,你讲学的时候我可让着你,现在倒好,还教训起我来了。” 方立也不客气,拿着桌上的茶壶就开始大口喝起来,手中还不忘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诺,你看看,就当交学费了,白听你这么久的课了,今天看到几样好的,给你捎过来。” 阎明轩定睛一看,一只烧鸡一只烧鸭,就是差点小酒了,不过这包的也太草率了,就取了几片树叶包裹着。 一看阎明轩的神色还有点嫌弃,方立不满道:“你一年能吃上几次这好东西,还嫌这嫌那的,不吃就拿过来,给你肚子里添点油水还不乐意了。” “你还别说,今天这我吃定了,不过你这可不是偷的吧,到时候被人打断腿了可别爬我这儿来。” 阎明轩抓过一只鸡腿,大口的啃起来,说起来,他好久没吃过这东西,上次要不是方立这小子来,他都懒的做菜,口腹之乐对他来说还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看着阎明轩一只鸡腿吃完,方立露出了阴谋得逞的笑容,凑上前去道。 “阎先生你看这吃也吃了,是不是该告诉我怎么修武啊,老是叫我看书,都看腻味了。” 阎明轩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方立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的功法不适合你,更不会教你,冥冥之中有人会与你相遇的。” 已经记不清这是阎师第几次这样说了,方立都已经习惯了,阎师倒不会骗他这个小小流民,只不过这时间未免太长了。 也许是看出了方立的失落,阎师站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竟有一种别样的豪情与洒脱。 忽然开口道:“小子,你应该庆幸三年前遇上了我,哪怕是再晚一个月,魔体失控,便无人能救你了,真希望你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人。” 下一刻,他那红润的脸色,就像顿时封禁的冰河,血色尽失,一片惨白,周身泛起涟漪,一条条淡蓝色的丝线从他体内溢出。 阎明轩的双脚逐渐脱离地面,白发飞扬,衣袍猎猎作响,手中法印不断结出,无数道残影仿佛直接印在空中,将这方天地包围。 半空中,一个浩大的虚影缓缓成形,像是从阎师体内冒出来般,连眉目都与阎师无异,简直就是一个放大的阎明轩。 轰鸣声瞬间响彻整个院落,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令人发寒的威压,门楣上爆开裂缝,石桌下的地板若隐若现的塌陷下去。 方立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手脚都不知道该摆在哪好,暗暗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仙人手段吗?魔体又是什么东西?阎师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忘我守一,六根大定,内外无物,心静神明,以我命魂,开灵!” 悠远深邃的低语在院子回响,明明阎师近在咫尺,可这道声音不知道怎么地,有一种直透灵魂的魔力,在方立的脑海中不断的重复再重复。 刹那间,方立像是坠入了一片**大海,眼中的世界突然失了色彩,一片死寂的黑色,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方立就在这海洋中游荡,没有可以停靠休憩的地方,黑暗遮住了一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冰凉的大手抚上了他的额头,方立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 他拼命的挥舞着双手,想要把额头上的那只手拍下来,可却陡然停止了,一切都归于静止,一种异样的波动开始有节奏的接管他的身体。 “咚!咚!咚!” 方立眼中顿时有了颜色,在他面前的赫然立着一道沧桑古老的大门,门上花饰繁多,篆刻有古文符箓,飞鸟走兽,像是鲜活的生命一样,有着独特的韵律。 那双大手消失不见了,四周虚无,只有这门散发出淡淡荧光,方立魔怔的将手贴了上去,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出乎方立意料,门后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小水滴,静立在空中,倒映着方立的面庞。 咻的一声,水滴钻入了方立的脑袋,他两眼一抹黑,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感觉。 龙门城的雨还在下,像是飘着细毛,丝丝缕缕,阳光已经在云层上空开出了个小口,洒落在这城中。 “狗蛋,狗蛋,你醒醒啊,该不会是冻死了吧。” 方立头痛欲裂,惺忪睁开双眼,眼前这人似乎有点熟悉。 “张大娘,你怎么在阎先生这儿?是不是张虎那小子又逃课了,我替你教训教训他。” 说着就爬起身来,往身后的学堂走去,诡异的一幕发生了,这分明是一片荒地,哪有什么学堂。 “学堂呢?阎先生哪去了?”方立呢喃道,“这么大一片地方,这么一个大活人说没有就没有了?” “你这孩子中邪了吧,俺在这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这有个学堂,这城里也没有姓阎的,你还是去找算命先生看看去吧!” 张大娘像是碰到邪祟之物一样跑开了,只留方立站在风中,在这一刻,他开始感觉生活的世界变得有趣了起来,方立嘲讽一笑,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