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隆庆二十年腊月小年夜,霜雪如絮,庭院深寒,炭火香烛相偎的厢房内,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毕恭毕敬的捧着三根香插到了香炉上。
此间供奉着一个身披甲胄,姿势雄伟的佩剑男人,眉黑如墨,眼利如剑,朝北而望,犹胜天神。
“大帅,采石矶一别以后已有二十一年了,也不知道你现在跟兄弟们在下面喝酒喝的开不开心。”
说着他便一瘸一拐的坐倒在地上,扔掉了手中的拐杖,望着门外的飞雪,幽幽的呼出了一口气。
“不瞒你说,咱到现在都记恨着钱愣子,想当年,咱在张渚镇附近屯驻的时候,凭什么人家的手底下的兵进了城就有酒有肉,咱们兄弟就得受苦挨冻,连民房都不准进,咱兄弟不就是饿的不行在农户家里偷了一个饼吗?李愣子居然真的砍了他的头。”
“可是…后来咱走的时候,看见那些百姓箪食壶浆相送,还给你塑石像供奉,咱也就想通了,咱当兵又不是为了搞什么劳什子屯田混个肚子,拿起了兵器就得保家卫国,打仗的时候就得拼命,为了啥?为了咱妹子、咱爹娘、咱孩子兄弟不受夷狗欺负,当兵就该有当兵的样子,要不然跟山上的那些土匪强盗有啥区别…”
说着他忽然像孩子一样咧嘴笑了起来,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干笑道:“吴将军,你别动怒,咱不是说你,再说土匪强盗也有好人的不是…”
他的语气忽然哽咽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咱老李…咱老李的媳妇儿还是你帮忙着张罗的呢,当初你要去杀夷狗居然不带上老李,咱老李小心眼儿,就这事能记你一辈子。”
这一幕若是让外人看见,估计得狠狠的捏一把汗,幽州府的商会龙头李恪义,李阎王居然这般小女人作态,简直是匪夷所思。
“老爷…”
忽然,屋外传来了一阵苍老的声音。
李恪义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目光如炬,冷声道:“谁!”
只见门外忽然出现了一个手捧兽裘的老人,身着青灰色便服,正是他的管家薛丛。
“老爷,夜深了,添件衣服,别受了风寒。”
李恪义这才神色一松,虽说负伤退军二十一年了,但他的神经却无时无刻都在紧绷着。
他接过了兽裘,披在了身上,叹道:“那个逆子如何了?”
老人听言似乎如鲠在咽,面色为难,含糊不清的说道:“公子…公子他…”
李恪义见状笔直的走向了门外,万事皆休的望着纷飞的雪花,仰头呼出了一口热气。
“罢了,罢了。”
早年丧手足,中年丧妻,接踵而来的便是丧子,时也命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满霜。读书好,读书好啊!不读书哪儿能知道苦字怎么写呢?”
老人闻言悄悄的擦拭眼角。
“薛丛,咱雇你有多少年了?”
“老爷,有十五年了。”
李恪义转身,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叹道:“十五年了啊,要不怎么说人都是没长前后眼的呢?这日子还真跟放屁一样,说过就过去了。”
薛丛擦干了眼泪,沉声道:“老爷,某家膝下尚有一孙年三岁,愿意过继给少爷为子。”
“算了,你妻儿早逝,咱都是一样的苦命人,不用过继咱这家业都得留给你孙子,总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有个盼头,只是咱们两个老鳏夫还得再撑几年等孩子长大不是?”
薛丛几欲下跪,颤声道:“老爷…”
李恪义将他扶了起来,轻笑道:“别介,咱是行伍出身的粗汉,不兴这一套。”
薛丛叹道:“老爷莫非忘了?某家还有一个兄弟,族脉是断不了的。”
“文郁兄近来可好?”
薛丛摇了摇头说道:“家父新老,家兄近日家书说重病缠身,所幸其子子渊已过及冠之年,入了行伍,现在泰安义军中任掌书记,与夷军对峙。”
“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不像我这逆子,成日沉溺酒色,被掏空了身体,不然又怎会酿成今日之祸。”
李恪义神色之中满是痛惜,想他早年追随郭帅东征西讨,狼烟风沙,功名付诸尘与土,没成想到头来却没能战死沙场。
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全都死了,这怎能不让人痛心。
“罢了,这些年他该享的福也享乐,不枉来人世走一遭,咱这做爹的也没啥对不起他的,就是他娘走了以后,生意上又忙,没怎么管教,走,随我去送送他吧。”
………………
李府东厢房,残烛惨淡,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气息,仆人张三正戴着口巾,指挥其他一干仆人。
“你去把公子常穿的那几件衣服备好,待会儿老爷来了要选,你去准备盖头巾和菜油灯,你去王记让老板备好爆竹,你去耿记订棺材,你去李记请乐师,咱公子爱风光,他们那儿不是从波斯进了个叫唢呐的新鲜活计吗?出堂的那一天就叫他们拿这个玩意儿使劲儿的造,一定要把活儿整好。”
婢女们和仆从们听着他的吩咐,连连点头,然后各自散去。
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病态青年,眼皮微张,嘴唇起皮,目无主光,一副将死之态,在张三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后,他忽然瞪大了眼睛,半坐了起来,呜咽了一声,然后直挺挺的倒了下去,撒手人寰。
眼见着这一幕的张三愣住了,随后大声哭喊道:“公子!”
当病态青年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望见了一张满脸黝黑涕泗横流的脸,这下可把他吓得不轻。
“你是谁?”
他一下子就从床板上蹦了起来。
仆人张三还当是公子再度回光返照,依旧眼泪巴巴的哭喊着,声情并茂,仿佛死了亲爹。
病态青年环顾了一下四周,视线一下子变得模糊了起来,忽然,名为李响夜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渐渐的涌入了他的脑海。
大周隆庆二十年,关于这个时代的信息,如幻灯片逐渐转为3D模式不断的真实了起来。
他这才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自己可能穿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