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古月新云人更初，案前青灯孤。三人品茶话有无，也是当年书。画斩卷，墨更毒，笔扫妖氛除。人心明暗撒金珠，权谋又添奴。
话说一盏昏灯置于桌正央，闪烁的灯焰在屋中壁上映出三道人影，二人桌前对坐，一人桌旁垂手侍立。对坐二人，一个须发皆白、布衣素服；一个两鬓灰白、红服锦袍。
布衣老者道：“九月的天很怪，白天还十分闷热，到了夜间就已寒冷刺骨了。”
锦袍老者显得有些急迫，面色胀红，道：“你我之间不必用这废话搪塞，你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晋国飘摇，人心不整，奚齐根本没有资格当一国之君。我与荀息已势成水火，现在只要你肯出山站在我这一边，晋国大业绝对不会落入奚齐之手。”
布衣老者有些心不在焉，边拨撩灯芯边道：“天冷了，原想喝杯酒暖暖身子，可酒越喝越昏沉，越喝越冲动，不如喝杯茶吧。”侧身对桌旁侍者道：“阿艮，把荀息大人送来的茶泡上吧，那可是从楚国带来的好茶。”
侍者阿艮不过十**岁的年纪，双眸之间有着说不出的深沉，听到布衣老者的吩咐，低垂的双手举过头顶，躬身行了一礼，退下泡茶去了。
那锦袍老者听到荀息的名字后双眉一皱，略有怒色地盯着布衣老者，布衣老者呵呵一笑，道：“你不必激愤，你能想到的事，荀息也想到了，并且先你一步到了我这里。你们两个，晋国股肱，都握有重权，我一个山野村夫，倒向谁真的重要吗？”
锦袍老者轻蔑道：“你不可能忘了自己是谁，你虽自称昧翁隐居，但却在国都之内寻找栖身之所，就说明你心有不甘。如今满朝文武谁人不知，我里克与荀息互争长短，却旗鼓相当，所以朝政才得以平衡。现在急需一个人来改变这种局面，若你能出山，必能得到满朝拥护，即使你去帮荀息，我也不会怪你。”
那布衣老者多年前也是一个能随意左右政局的人，只是时光流转心如死灰，自称昧翁，在国都隐居下来。朝中缙绅多半已忘记了他的存在，他也无意再出山林，几天前晋国国君诡诸亡故，朝中以里克和荀息为首的两股势力摩拳擦掌，昧翁意识到又将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席卷晋国朝堂。
昧翁喃喃道：“昧翁只是一个山野村夫，无力改变政局。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即便世人不怪我，我也逃脱不了良心的谴责。我只希望你不要把罪孽招在自己身上，晋国亟待安定，不可再生内乱了。”
里克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微妙之处，“昧翁”无力改变政局，但是号称昧翁的人有这个能力，只是他深陷往事罪孽之中，心结不解，便无心力顾及朝政。里克出言相激，却越说越气愤，最后几近于咆哮道：“你真的甘心吗？甘心晋国被无能之君拳握，而这位无能之君背后还有一个恶毒的女人！晋国本该是申生的晋国，不是她骊姬的！”里克喘着粗气，提起申生，他的双眼通红，有着发泄不出的怨气。
昧翁道：“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子申生。自从申生被逼自尽，朝中就很少见你的身影，你和七舆大夫握住了晋国的兵权，等待的就是国君诡诸山崩。现在诡诸已死，谥号献公，你们的时机到来了。可是昔日同僚荀息却誓死拥立新君奚齐，一个恶毒女人的儿子。荀息在朝中和你具有同等威望，所以你们同时想到了我。”
里克渐渐平复了下来，语气冷静而高傲：“话至于此，我只要你的一句答复，你是帮荀息还是帮我？”
昧翁一时沉默，不知作何答复，里克死死的盯着昧翁，眼神逼迫着昧翁做出选择。此时阿艮似有意似无意地出现了，将端着的茶盘放到桌上，左手把灯盏移向桌子外侧，身躯默不作声地挡在二人中间，茶具一件一件的摆在桌上，双手举起茶盘躬身退下了。
阿艮的出现缓和了紧张的气氛，昧翁理清了思绪，开口道：“我说过了，我不过是一个山野村夫，改变不了政局，我心中自有一股准绳，你做的这一切对奚齐这个孩子不公平。”
里克反问道：“那对太子申生就公平了吗？别忘了，是骊姬害死了申生，而奚齐是骊姬的儿子，他和他的母亲同样可恶。”
昧翁道：“不能一概而论，奚齐是奚齐，骊姬是骊姬。你知道的，我向来讨厌阴谋，你的目的对奚齐而言是一个阴谋。”
里克脱口而出：“你又何尝不是阴谋的缔造者？”
这句话瞬间惊醒了昧翁，看似尘封的记忆不间断地涌入脑中，车马滚滚，伴随着晋国公子逃亡的烟尘，夜间火光，夹杂着凄厉的嘶嚎，虢国破败，王公大臣沦为阶下之囚的惨象。昧翁深吸一口气，他不愿回想起这些，里克也觉得自己言语过重，悻悻地端坐着。
阿艮提着一壶开水，单手拖着一罐茶叶，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倒水沏茶，行云流水，全程不露一丝声响，也未说一字，仍旧是躬身行礼，侍立一旁。
昧翁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疲惫道：“近来总觉得困倦，睡梦之中也不安稳，仿佛被冤魂拉到了过去，我没有亲眼见过他们的死亡，却时常在梦中听到他们的哀嚎，如今竟能感受到他们死前怨毒的眼神。时间，洗不去我身上的罪孽，自从恶念生起，我就已经脚踏深渊。我老了，不怕报应加身，之所以还活着，只是为了看到晋国最终的结果。你也老了，又何必再起杀孽？”
里克看着昧翁衰老的面孔，自知言语过重，但又无法收回。耳听着昧翁的劝谏，心中愧疚又多了一分。昧翁劝自己不要把杀孽揽在自己身上，想必是猜到了自己最终的打算，昧翁出山不成，荀息誓死护主，罢免奚齐已成空想，若奚齐不除，如何抚平太子申生的仇怨？还有奚齐背后的骊姬，毒如蛇蝎却安居宫闱，黑心阴损却得活于世，不杀不足以报怨，不杀不足以泄愤。
这正是：迷雾丛中说往事，后者来人也须知。毕竟里克与昧翁商量出什么结果来，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