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鸡鸣刚响半声,陆家家丁们就行色匆匆的开始布置起小少爷的百日宴。
灯笼高悬在陆府的大门上,天色还是一片青墨,丫鬟厨子们拎着吊篮,赶着马车进进出出。
待到日头高悬,阵阵佳肴香味弥漫在陆家里里外外的街道上。
陆天齐的乳娘给小新阳裹上大红的褥子抱到林淑婉的房间,在孩子的手上系上五彩绳,将纯银打造的长命锁挂在小天齐的脖子上,林淑婉低头在小家伙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相公,时辰差不多了。”
林淑婉逗弄着陆新阳四处乱挥的白嫩小手,带着幸福洋溢的笑容转头对一旁的陆青山说道。
“嗯,差不多了,让圣人老爷看看咱们的孩子吧。”
一开口,和煦春风吹进了房间,把墨迹未干的字帖吹起,在空中翩然舞动,又猛的朝人群扎去,鼓起大家的衣摆,直到轻轻抚过每个人的面颊,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传说读书人在名动翰林时会诞生一种特殊的能力,一举一动皆让人如沐春风。凡春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头脑清醒。 在陆青山的带领下,一行人走过后院廊桥,穿过假山丽池,从清翠竹林里走出,一间小小的草屋跃入眼帘。青黄的竹子搭建起屋架,干枯的茅草覆盖其上成为屋顶为屋里的人遮风挡雨。 如此简陋的房屋本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陆家,与整个陆家府邸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可偏偏每个人走到这座茅屋前都收敛起笑容,虔诚而肃穆的看着这间小小的茅屋。 两个丫鬟走过去打开房门,桃李的芬芳从茅屋溢出,一瞬间就布满整片竹林,让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为之陶醉。 茅屋中,一个小小的泥塑跃入众人的眼帘。慈祥、肃穆、悲悯、哀伤、坚毅……无数种矛盾的情绪在泥塑老人的脸上呈现。 “圣人老爷,信字翰林青山携幼子前来拜见。” 陆青山恭敬的对着面前这个泥塑的老人拜了下去,微风穿林打叶,一道金光从泥塑眉心飞出笼罩着小新阳。 小新阳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金光没入体内,在下人们惊讶的神情之中,刚刚还在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小孩现在竟让人感觉长大许多。 林淑婉将孩子放下,领着下人向泥塑跪拜。就在这时,小小的陆新阳朝着泥塑爬去,嘴里清晰的吐出人生中的第一个字。 “抱...抱抱...”小新阳步履蹒跚地朝着泥塑爬去,泥塑的神情忽然发生了变化,一阵笑意从雕塑脸上露出,却没有人觉得有丝毫的不对劲,圣人老爷的雕像不论是这人间哪一座,都是灵性十足,仿佛先圣他老人家时刻看着人间一样,但能同小新阳这样得到圣人老爷喜欢的也寥寥无几。 “我们小新阳以后一定是个大先生。” 林淑婉看着被圣人老爷眷顾的小男孩,依偎在自家老爷身边说道。 “我只希望他以后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陆青山宠溺地揉着女人的头发,细声在林淑婉的耳边言语。 “瞎说什么呢,我儿子以后一定是个名动九州的大儒,肯定比你这个酸翰林强的多。” 林淑婉娇嗔的白了陆青山一眼。 “哈哈哈哈,我陆青山的儿子当然要比我这个当爹的厉害。自古青出更胜蓝,不过嘛,他以后做了圣人也得听他老子的话。” 少年得志多意气,仿佛此刻,他才是那个才高八斗、傲视群雄的翰林陆青山,但眼底的那一抹忧色,也只有他自己看得见。 抱起正爬在泥塑身上玩弄着圣人眉须的小天齐,一行人又慢慢悠悠的走回了此刻热闹非凡的陆家大院。 日头逐渐朝西边走去,天色也愈发的火红,这场百日宴的第一个客人登门了。 “卢家老爷到!”迎宾仆役的声音顺着廊道曲曲折折的传到大厅之中,陆青山赶忙走到宴厅门口迎接。 卢家也是东洲赫赫有名的大家族,甚至比之陆家还要更胜一筹。因为卢家的家主是当代大儒林溪照的亲传弟子,有大儒的照拂,哪怕卢迥只是一个举人,也没有哪个翰林敢轻慢了他。 今日他提前来贺,就是为了给自己最好的朋友撑住场面,以防那些嫉妒陆青山才学的奸佞小人前来捣乱。 陆青山自是知道自家好友的心思,也没多说客气话,只是放在卢迥肩头的手又微微重了些,以示自己承了这份情谊。 随着这第一位“贵客”的到场,来访的水龙头就被打开了,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宾客们陆陆续续,络绎不绝。 忙坏了迎来的陆府下人、送往的各家马夫,潸然轻叹,下人们的行色匆匆换来的是各家老爷的脸上风光和慢慢悠悠。 等到老爷们上了桌,一封三百响鞭炮在大门口噼里啪啦叫起。 府门一关,院里的热闹升平就与街道上的市侩嘈杂分割开来。 骚墨不与俗人居,幽兰难堪酸腐扰。 陆青山走进大厅,身后跟着一身素装的林淑婉和刚刚开智了的陆天齐。 人还未至,噼里啪啦的鼓掌声先从台下响起。陆天齐轱辘着小眼睛,满脸欢喜地看着满庭鼓掌的宾客。 陆青山微微屈肩拱手行过半礼,开口道: “在下谢过诸位的捧场,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海涵。” “哪里哪里,信泽兄,倒是你莫要怪罪我们近些日子的叨扰才好。” 卢迥第一个站起来道。 “诸位,人到齐了,那咱们莫要信泽等着急了,赶快见礼吧。再不开宴啊,我卢万里可就快饿死在这儿啦。” “卢家主这说的哪里话,莫不是准备了好东西要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 “这你还就说对了,陆侄儿的百日宴,一般的东西我可拿不出手。” 说着,卢迥向下人们递去一个眼神。丫鬟抬着一个金梅包边,沉香打底的名贵礼盒走了出来。 刚刚掀开一个角,青白色的雾气便氤氲着向空气中流淌,清香飘满了整个宴厅。 等到盒子完全打开,凝成水雾的文气才堪堪消散干净。一只朴素的青竹毛笔露出了它的容貌,笔杆上浅浅的刻着三个蝇头小楷“惊风雨”。 “万里兄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卢老的惊风雨都送了,我们手里这些破烂货还真就拿不出手了啊。” 一旁的家主们瞪大了眼睛看着盒子里静静躺着的朴素毛笔。言罢才缓缓掏出了自己准备好的贺礼,笔墨纸砚书画琴棋,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文人珍宝,其中不乏出自大家之手的墨宝,可是也没有一件比得上卢迥拿出来的那支惊风雨。 陆青山一面与众人客气着,一面揽起正瞪大眼睛打量着那支惊风雨的陆新阳,忽的住口不语,众人也随着陆青山停下了交谈,刚刚沸腾的宴厅一时间落针可闻。 “雾卷残霜冷拂面,鸣蝉四起夜无眠。 正道沧桑犹未变,绝圣涯前血连天。 不见青山不见月,只留初阳照人心。 三十二载磨一剑,且试锋芒在人间。” 每一个字仿佛一柄柄重锤敲击在众人心头,轰鸣的雷声穿插在字里行间,响彻天际。 随着陆青山的声音停下,二十四道号声从西方传来。一座五彩云桥从残阳飞驰而来,落在了陆家大院。整片血红的天空中,忽然一道刺眼的蓝光亮起,一道光柱落下正中陆青山。 “这...这是?”唐家家主瞪大了眼睛看着天上的云桥。 “日引虹桥,文曲天降!不会错的!”一宾客惊吼出声,随即发现自己的失态,紧紧地捂住嘴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大儒啊,我儒道终于又出一尊大儒。”卢迥此刻已经面色潮红,难掩激动之情,若是换一个地方,他早就抱着陆青山嚎啕大哭起来。 再看陆青山,似乎情绪还在沉没在那首诗中没有平静。此刻的他双眼泛红,遥遥看向东方,眼神似乎要把这片火烧云撕穿。 “诶”叹息声响起,陆青山转身,向众人看去。轻轻一挥袖,天地异象消失不见,清风将他的身躯托起向着众人送去。 “多谢诸位见证,今日我陆家双喜临门,诸位赶快落座。” 陆青山的声音响起,但并不像之前一样让人感觉如沐春风,一种肃穆庄严的感觉取而代之。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字,仿佛一面面镜子落在众人心里,许多思虑良久的问题在这一瞬间迎刃而解,而那些内心不够坚定的人开始一遍遍审问着自己的过往。 众人一愣,之前的轻漫消失不见,提前想好的祝贺也堵在喉间吐不出来,于是纷纷落座,却显得各有心事。 “陆道友不够意思啊,这天大的喜事都不知道发个请帖,那我只能不请自来了。” 一道冰冷的声音在大厅上空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