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隆章并不理会谭大槐的情绪,一笑,伸手摸出骰子,丢在桌上,然后两手抬起,同时指着桌上的骰子道:“今晚用这个大杀四方的赌侠。你的合伙人。”
谭大槐依旧生气地说:“我不跟你讲笑!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你到底是什么人?”
崔隆章一把将桌上的骰子抓起来,正色地问道:“你多大了?”
谭大槐一愣,接着问道:“你什么意思,这跟多大有什么关系?”
崔隆章换认真地说道:“码头上跟你说了‘说得多死得快’,现在我告诉你,问得多也同样死得快。”
谭大槐简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崔隆章拿起瓶子给自己倒上酒,又给谭大槐倒上,挥手让他坐下。自己端起喝了。 谭大槐赌气连看都不看酒杯,脸别着,看向窗外。 崔隆章轻拍了下桌子低声道:“喝了!” 谭大槐瞥了一眼酒盅,拿起来喝了,放下酒盅又转头看着窗外。 崔隆章撇嘴一笑,又给各自倒上酒,道:“这就对了。现在就喝酒聊天。为了感谢你没让我再替你还债,一会儿只要有时间你想干什么都行。” “抢银行!”谭大槐突然转头盯着崔隆章,恶狠狠地说。 崔隆章端起酒盅但没有喝道:“嘁,银行早让日本人抢了,现在又让那些接收大员们抢了。你还去,抢转头?” 谭大槐剜了他一眼,又掉过头去,不再说话。 “喝酒聊天。不准问不该问的问题。问一个,减你一成股份。”说着,把端着的酒喝了。 “一成?太黑了吧。”谭大槐抓起酒盅喝掉酒,把酒盅顿在桌上,按着。 “我是大股东,我说了算。”崔隆章一副爱谁谁的样子说。 “我怎么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谭大槐依旧不服气,以为抓住了崔隆章话语的毛病道。 “学。”崔隆章拉着长腔说。 “学?跟谁学?跟你学?”谭大槐凑近崔隆章没好气地接连问道。 崔隆章撇嘴笑笑,端起酒盅。看着谭大槐。 谭大槐也端起酒盅。 四目相对。 谭大槐一口喝了道:“我爹是怎么死的,这样的话题可以说说吗?” 崔隆章眼里透着一丝笑意,把酒盅送到唇边道:“不可以。” 谭大槐倒上酒,又一口喝掉道:“你应该对林志娜很感兴趣吧。” 崔隆章把酒盅放下道:“不聊这个。” 谭大槐倒酒又喝了道:“为什么?” 崔隆章伸手扶住桌上的酒盅道:“容易把天聊死。” …… 就这样,几句话一盅酒,一盅酒几句话的,不一会儿谭大槐就有了醉态。 “你想灌醉我吃独食,可你找不到……”谭大槐喝了最后一盅酒后,手里拿着酒盅指点着崔隆章,坏笑着说。可话还没有说完,酒盅脱手,掉在那盘红烧肥肠里,身子一歪,靠在墙上,呼呼地睡去。 崔隆章真心想灌醉他,因为天色还早,说不定这个小朋友接下来还会弄出什么幺蛾子。 醉了好,醉了省心。 自从知道了谭大槐也遭遇了灭门之痛,崔隆章对他就生出了一种怜爱。尤其得知他的父亲余东鸿因钢管之事而全家遇害,更是心痛不已。 不过,谭大槐的大仇已经报了。 当年崔隆章率队潜入广城,历时三个月,查清楚了内奸,并一一处置了。 顺便还炸了城郊的一所军火库。 可是自己的仇人呢? 他需要谭大槐的帮助。 崔隆章望着对面的新亚大饭店,又想起了谭大槐说起过要在那里睡一觉。 崔隆章叫小二过来结账。 小二望着谭大槐笑笑说:“谭公子在小店吃饭从来都是挂账的。” “这也能签单,”崔隆章嘀咕着,然后说:“他已经喝醉了。” 小二将账单递给崔隆章道:“没关系,您代签就可以。谭公子会认的。只要您是他的朋友。” 哇靠,果真是富家子,够豪横! 崔隆章接过账单,签完字,走过来,拦腰抱起谭大槐。 新亚大饭店是战时保存完好的建筑之一。 而且很邪乎,周围不少建筑在轰炸中遭殃,直到现在还有些废墟在它左近。但它却完好无损,一直矗立着。 它在战前很有名气,是许多达官贵人出入的场所,外地到访的有头有脸的人住宿的地方。 崔隆章连拖带扛地挟持着谭大槐进了旋转门。 门童见有人醉酒,便上来帮忙。 两人架着谭大槐朝前台走去。 喝醉的人死沉死沉的,一点都不假。 崔隆章突然发力,带着谭大槐扑到柜台上。 因为他瞥见电梯开处,第一个走出来的竟然是乔颖臻。 崔隆章暗道:“冤家路窄。” 他能感到乔颖臻停下来,以及盯在自己背后的目光。 “先生,谭公子醉得厉害。要我们帮忙吗?”服务生把钥匙交给崔隆章,关切地问道。 崔隆章把头埋得更低,朝服务生摇手。 就听背后有个男声想起:“对不起,乔记者。” 崔隆章听出是码头上风衣男的声音。 乔颖臻道:“姚探长?你找我?” 被叫做姚探长的男人说:“是,乔记者。我们坐下来谈吧,或者找个地方?” 乔颖臻迟疑了一下道:“我还赶着去电报局发稿,就在这里吧。” 姚探长语气里有点惊讶:“稿子写好了?我正要跟您谈这个呢。” 崔隆章偷眼望去,就见风衣男和乔颖臻相跟着朝休息区的沙发走去。 风衣男胳膊下夹着一个公文包。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 崔隆章见状,招呼了一下一直等在旁边,随时准备为他服务的侍者。 两人架着谭大槐,走了个直角,直奔电梯而去。 电梯还在16楼。 两人谈话的声音隐约传来。 乔颖臻:“我给总部发完电稿,会直接送广城报的。” 姚探长:“这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内容。” 乔颖臻:“内容?” 姚探长:“死亡原因。” 乔颖榛:“警局不是有结论了吗?” 姚探长:“不不不,那不足信。” 乔颖臻:“为什么?” 姚探长:“我刚调来广城一个月,就有三起类似的案件。都是富商被认定为汉奸,接着畏罪自杀。而且之前我在上海也是因为调查一起此类案件被调来这里的。” 乔颖臻:“巧合吗?” 姚探长:“不太可能,今天的骆希舜,你也认识。他像是汉奸或者会自杀的人吗?” 乔颖臻:“我跟她女儿是同学,战前我去上海上学的时候,还去过她家道别。” 姚探长:“他人怎么样,像会自杀的人吗?” 乔颖臻:“他人很乐观,耿直、坚强,应该是个有操守的商人。” 姚探长:“问题就在这儿,你看……” “叮铃。” 电梯到了,崔隆章偷眼瞄向休息区。 姚探长正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掏出几张报纸。 电梯门开了,崔隆章扶着谭大槐走入,侍者替他们按了楼层,躬身退去。正要替他们拉上电梯门。 “等等。” 是乔颖臻的声音。 她的手里抓着几张报纸,正和姚探长急切地冲过来。 这**也太寸了! 崔隆章在心里骂了一句,转身面向墙壁,把谭大槐的头扒拉到自己肩上。 乔颖臻和姚探长进来,接着又进来两个男人。 电梯门“哗啦”关上。 乔颖臻就在崔隆章身前,淡淡的香水味传过来,但混合到谭大槐的酒嗝的味里,实在难以名状。崔隆章忍不住把头朝后仰了仰。 乔颖臻感到了异样,朝后瞥了一眼,掩了下鼻孔,往前挪了一下。 崔隆章吸了一口气,探手抓住谭大槐的头发,将他的下巴搁在自己肩上,让他的口鼻直冲着乔颖臻镇。 心中暗暗得意着。 果然,乔颖臻又往前挪了挪。 崔隆章突然又有些紧张起来: 乔颖臻并没有按楼层的按钮。 哇靠,不会在一个楼层吧! 真**寸! 还真是这样。 当电梯停在12楼的时候,乔颖臻说了声“到了”,就和姚探长走出。 崔隆章迟疑了一下,在另外两个男人正要拉上电梯门的时候,赶忙叫停。 他连拖带拽地把谭大槐挪出电梯,将他怼在电梯旁的墙上,用肩膀抵着,望着乔颖臻和姚探长朝走廊深处走去,直到尽头。打开1201号的房门,进去,关上门。 崔隆章抵着谭大槐凝视着空空而幽暗的走廊,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半扛着谭大槐走到1203号房门前,迅速地开门进去,把谭大槐扔到床上,欠身反手关上门。 ………… 新亚大饭店每层都有一间套房,分别是1号跟2号。一般都是长租房。 1201是乔颖臻租来做了《沪上新报》柱广城办事处。外面一间用来办公,里面一间是卧室。 此时,姚探长急不可待地把手里的报纸贴在墙上。 乔颖臻倚在写字台上看着。 墙上的两张报纸的通栏标题分别是“汉奸坐实,吞枪自杀”和“汉奸畏罪悬梁自尽”。 姚探长看了一眼乔颖臻,又从包里掏出骆希舜尸体照片,用图钉按在报纸旁边。他在墙上比划一个圆圈,盯着乔颖臻: “你觉得呢?一个月不到,就有三起自杀案,死者都是当地富商。” 乔颖臻沉思地上前,盯着骆希舜的照片,喃喃地道:“骆伯伯是做香云纱的,还有两家机器厂,一家橡胶厂。我认识他,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姚探长盯着乔颖臻道:“你是记者,你觉得呢?” 乔颖臻盯着骆希舜的照片,异常冷静地说:“我相信事实。” 姚探长急切地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一张报纸,转身贴在墙上。 “你再看看这个。” 报纸上的的标题是:“通敌卖国罪无可恕,汉奸林耀祖畏罪吞枪自尽。” “他,这位林先生,战前有19艘货船,11艘被当局征用,沉在江阴要塞,8艘参加转运相关人员物资,在长江上被日军飞机炸沉三艘。他是汉奸?”姚探长指着报纸,盯着乔颖榛。 乔颖臻有些迷离地望着姚探长。 “汉奸畏罪自杀,畏罪自杀,畏罪自杀。这是个阴谋。报纸完全是在混淆视听!” 乔颖臻平静地说:“别人我不太了解,但骆伯伯是汉奸我也觉得有点牵强。可我是记者,相信我的同僚会据实报道的。我更相信我们的报馆。姚探长既然是从上海来,应该知道我们报馆的‘三格’理念。” 姚探长看着乔颖臻嗤笑了一声到:“请恕我直言,乔小姐。国既无格,再言报格、人格,岂不奢侈?” 乔颖臻显然是被刺激到了,眼睛一瞪地说道:“你这是什么话?” 姚探长:“人话。特别是在眼下这个时候!” 乔颖臻倒吸了一口气,有些激愤地盯着姚探长道:“我相信事实。” 姚探长也吸了一口气道:“很多时候,你看到的事实,并非事实。” 乔颖臻胸脯一挺道:“我相信我们的记者是有职业操守的。” 姚探长又嗤笑了一声道:“请恕我直言,乔小姐,在这样一个有钱就可以颠倒黑白的年代,何为操守?” 他在原地转了个圈,指着墙上骆希舜的照片道:“这个人你认识,你是他女儿的同学。可是他死了,脑袋上中了一枪死掉了。死得不明不白!” 他的话说得很煽情。 乔颖臻眉毛一挑,但没有说出话来。她望着骆希舜的照片,沉吟地说:“送完稿子我就去看她。你想我怎么办?” 姚探长松了口气,放缓声音道:“让你不发稿有点强人所难。但能不能不提死亡原因,不要任何定性。” 乔颖臻半个屁股抵在写字台边缘,想了想,微微点点头。 姚探长又道:“以后关于这类稿件刊发前,请给我们警局过目。” 乔颖臻一下子跳下写字台,瞪着姚探长冷峻地说:“你这是要新闻审查吗?”她不等姚探长回答又带有戏谑地说,“我以后发什么新闻稿件,还要巴巴地到警局找你这个小探长姚正闾签名吗?” 姚探长赶忙举起双手,虚按着:“对不起乔小姐,您误会了。只是牵扯到此类案件,我们进行一下专业探讨。” 乔颖臻凑近姚正闾,脑袋一晃道:“专业探讨?探讨什么?” 姚正闾往后撤了下身子道:“事实。” 乔颖臻指着墙上骆希舜的照片盯着姚正闾道:“这个事实是什么?” 姚正闾一愣,随即道:“不知道,但我敢肯定他不是自杀!” 乔颖臻:“肯定是事实吗?” 姚正闾带着劝说地道:“请你给我时间,我一定给你一个事实。” 乔颖臻长久地盯着姚正闾,走到门前打开门。 姚正闾迟疑地看着乔颖臻。 乔颖榛语气平静地道:“我要改稿子。” 姚正闾脸露欣慰地笑笑,指指墙上的报纸,表示可以留下来。 乔颖臻面无表情。 姚正闾识趣地走出。 乔颖臻对着门外喊道:“我不喜欢你的态度!” 随即把门“咣当”摔上。 崔隆章“倏”地从床边的扶手椅上跳起,冲到门旁,侧耳谛听着。 外面悄无声息。 崔隆章边看表边走回。 谭大槐依旧趴在床上鼾声沉重而悠长。枕头上有一小片吐出的秽物,几根看上去有点粘的丝连着他的嘴角。 崔隆章站在床前,又望了望窗外淡淡的薄暮,欠身将谭大槐扒拉过来。 躺平了的谭大槐双唇“卟卟”地出着气。 崔隆章照准他的脸上“啪啪”就是两耳光。 谭大槐的头左右晃了晃停住,眼睛眯眯地睁开,喃喃道:“谁啊?” 崔隆章:“赌侠。” 谭大槐脸上流动着绝望。 崔隆章抓住谭大槐衣领,把他揪起来道:“那地方远吗?” 谭大槐迷蒙地说:“远,远得很,在上东区。” 崔隆章正在判断他的回话。 谭大槐扑棱坐起来,怔怔地看着崔隆章。 崔隆章推搡地松开谭大槐。 谭大槐坐稳了,拿手指指点着崔隆章,嘿嘿地笑着道:“酒,酒不能喝。” 崔隆章哧地笑了。 谭大槐还要说什么,突然身体前倾,脖子伸长地趴向地面。 崔隆章急忙伸手抓住谭大槐后心,用力一拎,将他提溜到卫生间里。 谭大槐“哇哇”地吐起来。 突然传来敲门声。 崔隆章丢下谭大槐在马桶边上,急靠在门边,沉声问:“谁?”